货币战争
第十九章 官民财战情如火

赚钱容易守钱难

赚钱容易,守钱才真的是难。珠海有一位妇女,不好端端在家里淘米洗菜,乱买彩票,结果一家伙中了五百万,这下子她的麻烦可就大了。中奖的消息刚刚传出,亲戚们就成群结队地赶来了,进门先把她们一家人揍了个半死,然后这才开口借钱。亲戚们是否借到了钱,这个事不是太清楚,因为这中了彩票的一家子还住在医院里呢。有几次医生治好了她们的伤,让她们出了院,可她们刚刚回到家,却又被亲戚打伤了。所以这家人自从中了彩票后,拳头倒是挨了不少,钱却没看到一分。

看了这个故事有人就会说:哇耶,早就知道金钱不是好东西嘛,看看这个女人,她就没有发财的命吧!

说这话的人脑筋就是犯了糊涂,而且这一糊涂已经犯了足足两千多年了。

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无端遭到亲戚的暴揍呢?

无他,概因金钱的无价值规律决定了金钱是不喜欢争斗的。

可是这个女人并没有和谁争斗啊!

这个女人没有和别人争斗是不假,但是她却没有能力防范别人和她争,比尔·盖茨的钱比她多吧?怎么就没听说有人逮到比尔·盖茨一顿好打呢?

或许有人会说,那是比尔·盖茨他的命好,没有生在中国,如果他生在了中国……

一点没错,像比尔·盖茨这种人的确是不会出现在我们这样一个不谙金钱规律的民族之中的。早年洋人对中国人充满了好奇,就天天跑来中国,钻进乡下拼了老命地研究,什么地方最穷老外就往哪钻,钻了好久,老外突发奇想,得出一个结论:

中国人是一个昧于金钱规律的民族。这一民族最早发明了金钱,但后代人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居然越活越白痴,活到最后,居然不晓得金钱的规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中国的乡下人喜欢吃请,那为什么要吃请呢?因为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不会赚钱,所以就对那些赚到钱的人愤愤不平,愤愤不平的结果,就发明了吃请这么一个礼节。如果有谁家不小心赚到了钱,乡亲们就成群结队地去他家里吃,一直将他吃到和大家一样的穷,这样大家就都心平气和了。

老外对中国存有偏见,他们的研究我们当然不能当真。但是,我们这个民族确实已经失去了对金钱规律的把握,这个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上,我们之中的许多人在金钱方面表现出来的无知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就算是我们睡觉也要看清楚枕头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上吧?可是许多人想钱都快要想疯了,却没有丝毫地意识到应该先研究一下金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不去思考,也就沦于无知。无知的人面对金钱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争,却不知道这世界的金钱鲜有争夺来的,只要你不想学成吉思汗做强盗,那么就必须要考虑如何才能像陶朱公等人运用不争而得的技巧弄到钱。许多人不思考这个正常的道理,把希望放在和别人的争夺上,这样就难免会因为眼红别人的“财运”而失去控制,干出一些连自己都瞧不起的勾当,这真是何苦来着。

这么说我们中国人是不公平的。实际上,这个地球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搞不懂金钱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强盗这种产品在世界各地都具有普遍性。

所以洋人马斯洛总结出人类社会需要的发展层次说,人的第一需求是生理需求,生理需求解决了,就要和别人斗智斗勇了,保护自己的生理权利不受侵犯了,这个又称之为安全的需求。

但不懂得金钱之道的人,也不可能懂得自我保护的技巧。所以到了中国汉代年间,金钱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到侵犯,就琢磨着换张脸谱替自己戴上。

这个脸谱就叫做暴力。

这个行业就叫做侠客。

金钱的第一张脸谱:侠客

一说到侠客,大家就会顿时亢奋起来,两眼顿时放出光来。

侠客这东西好啊,有一身的武功,行走于江湖之间,抱打不平,锄强扶弱,是中国民间传统的救星啊!

中国人的思维有时候幼稚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噢,侠客天天满世界乱走,专门替你这种不争气的人抱打不平,揍了欺负你的人还要白给你钱花,那侠客靠什么来生存?喝西北风吗?侠客家里又没有开银行,哪来的那么多闲钱见人就给?

法国人在这方面就比中国人明白得多,法国没有侠客,只有侠盗。盗是本行,是专业,是一门很有前途的职业。而侠呢?那是抢来的钱太多了,没办法全部带走,就临时性质地侠一侠。所以法国人喜欢他们,却从不把改善自己命运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所以这世界上的侠客的确是有,但绝对和我们传统文化中的侠客不是一回事。

中国历史上比较有名的侠客是朱家和郭解,这是地地道道的本土特产侠客。他们又是如何成为了侠客的呢?这个原因有两个,一是任侠使性使他们这些不谙金钱之道的人没办法情况下的谋食之术,说明白了就是实在赚不来钱了,那就干脆抢得了。二是抢来的钱还要防止被人再抢回去,更要防止被第三方趁乱抢走,所以这个侠是非要行的不可了,不行侠仗义就没办法活了。

长安城中有一无赖张二余,张二余看上了邻街开肉铺的杨米樽的老婆杨刘氏,直眉楞眼脱了裤子就要硬上,结果被杨米樽手持剔肉刀狂追出五条街,生生搅了人家张二余的好事。

张二余愤懑不已,怒不可遏,觉得杨米樽这么搞真是太不像话了,现在是需要有忠肝义胆的人士出来行侠仗义的时候了。

于是张二余就携了五十金去求见长安大侠郭解,哭诉了杨米樽公然不允许他和杨李氏乱搞的恶行。郭大侠听了后义愤填膺,当即一挥手,道:既然杨米樽这么不像话,那还真是我郭大侠出手的时候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你放心,行侠仗义乃我辈份内之事。今夜子时三刻,那杨米樽的脑袋定为尊驾奉上,请尊驾放心地享用杨刘氏好了。

张二余感激而去,回来的路上遇到杨米樽,顿时勾起心中怒火,戟指骂道:休得猖狂,你这恶徒竟敢不让我搞你老婆,我已诉之于郭大侠门下,只须今夜子时三刻,当心你的项上人头不保!

杨米樽听后吓得魂不附体,也急忙四处求贷,借了六十金去拜访郭大侠郭解。

郭解听了杨米樽的哭求,简直要气炸了肺,当即一挥手,道:张二余这个恶徒真是太不像话了,看来本大侠不出手是不行的了。请尊驾放心好了,只须今夜子时三刻,张二余那厮的项上人头定然为尊驾呈上。杨米樽这才放心地回去睡觉。

眨眼工夫到了深夜,郭大侠行动了。别误会,大侠穿上夜行衣爬到屋檐上飞檐走壁,那是蠢人的想象,真正的大侠是不需要出手的。大侠手下养着许多门客死士,这些人才是真正干活的人。

郭解的门客于当夜兵分两路,一路取道张二余家,一路径奔杨米樽的家中。一脚踢开门,进去后将这两位从床上拖起来,一刀一个把脑袋砍下来。张二余的脑袋送往杨米樽家中,杨米樽的脑袋则送到张二余家中。这样一笔生意分毫不爽地履行完毕,郭大侠的这桩行侠仗义买卖才算是做完了。

这就是历史上真正侠客的本来面目了。他们靠了杀人越货而抢来钱财,再依靠暴力保护这些抢夺来的财产。

现在还有人羡慕他们吗?

羡慕的人倒未必有,但有意见的人却不少。

有一个书生对郭解的侠行义举发表了几句不同观点,说:“郭解干了这么多邪恶的事情,怎么说得上是贤人呢?”听到这句话的人立即飞跑去报告给郭大侠,郭大侠有赏。

于是,就在当天,郭大侠的门客出动,将那个书生逮住,于长安街市上挖眼剔舌。从此长安人民众口一词地称赞郭大侠硬是伟大。

郭大侠再也无人敢惹,更不要说有碰他的钱财的胆量了。所以郭大侠家中的钱财,总算是获得了安全感。

但这个安全感只是暂时的,很快,又有不服气的人跳了出来。

是谁?竟敢这么大胆,连郭大侠都敢惹,不想活了是不是?

是汉武大帝!

说起汉武大帝来,他对那些有钱人憋老火了。大家都知道汉武大帝喜欢打架,电视剧里看着上万匹战马载着勇猛的战士轰轰隆隆地封狼居胥,那感觉真是爽透了。可是你要知道,那满天奔跑的可不是马啊,都是钱!

战争是世界上相当花钱的一桩生意。

花谁的钱呢?当然是老百姓的钱!

老百姓哪来的钱呢?老百姓老百姓,天生就是受穷的命。只有像朱家郭解这样的大豪族才是真正的有钱人。

但是郭大侠家里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来得是多么艰难啊,没有像张二余杨米樽这样的傻瓜把生意送上门,这种钱郭大侠也不好挣啊。

更何况,郭大侠养了那么多的门客死士,目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家里的私有财产吗?

噢,我们大家费了这么大的劲,养了这么多的人,好不容易才弄到点钱,你汉武大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大家的钱就没了,全扔到战场上去了,你当我们大家脑袋有毛病啊?

大家脑子都没有毛病。但糟糕的是,汉武帝的脑子也没毛病。

这样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了。

汉武帝心里有火啊,噢,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要我这个皇帝干什么?

话说到这里,捎带脚澄清我们有关皇帝的一个误解。有些人至今仍然存有皇帝的梦想,认为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是他没有干过皇帝,缺乏经验,所以才会这样乱想。

实际情况是,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但是皇帝可以让老百姓干什么或不干什么。

这个意思是说,皇帝也未必能够搞到钱,但他有让大家和他一起受穷的本事。

这个本事在历史上是有其特定的术语的,叫做:打击豪强!

我们民众心目中的英雄,大侠郭解要倒霉了。

金钱的第二张脸谱:政客

李贺有诗云: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痕,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这首诗好不好?什么?你说好?

那是你认为好,可是大侠郭解却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呢?因为大侠郭解是有钱人。人怕出名猪怕壮,汉武帝上任不久就下令,各郡国的豪富人家都要搬到茂陵去居住。那么茂陵是个什么地方呢?这还用想吗?就是那种你再想弄钱也弄不到的地方。说过的了,皇帝这种东西,有着一个最重要的功能,任何时候你可别指望着他让天下人富起来,但让富人的日子过得比穷人还穷,这个本事他还是有的。

流迁豪富,并非是从汉武帝开始,从秦始皇时代就曾经有过。但是秦始皇命比较短,所以大家这才幸运地多弄到了两个小钱。但现在轮到汉武帝做庄了,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汉武帝规定,凡家资超过三百万的,一律流迁。

大侠郭解赫赫然名列流迁榜上。

这件事被大将军卫青知道了,就飞跑到朝廷,叩见汉武帝,说:陛下,你弄错了,郭解的成份是贫农,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的,咱们给人家划错成份了,流迁他是一个冤案,快点平反吧。汉武帝听了后,斜着眼睛看着卫青,说:一个小小老百姓的权势,竟然劳驾到大将军亲自出马替他说情,世界上有这样的穷人吗?

流迁令下,郭解非常郁闷,就和街坊邻居们洒泪告别。街坊邻居共送红包一千万,超过流迁标准三倍以上,算是给郭大侠解解闷子。

临去茂陵当秋风客之前,郭大侠就通过明察暗访,总算弄清楚了是谁把他的名字给报上去的。这个人是一个姓杨的县椽,可人家杨县椽这么做也是为了履行本职工作,无可厚非,所以郭大侠就没有难为姓杨的,只是临走前捎带脚地砍下了杨县椽他爹的脑袋。

总之,大侠这种东西是等闲人物惹不起的,大家能不碰还是不要碰他们为好,把这个工作留给汉武帝吧。

可是汉武帝也在上火啊。为什么上火呢?

因为没钱!

史载,汉武帝这一辈子就没干别的事,全部的时间都用来跟老百姓呕气了。曾有一年,匈奴浑邪王隆重投降,汉武帝听了高兴不已,就命令车辆二万乘前往迎接。圣旨是下了,可是一辆车子也没见着,因为什么呢?

已经说过了的,没钱!

汉武帝这人生性好打架,左一仗,右一仗,随随便便一场战争都会让经济发展倒退二十年。老百姓拼命地咬牙顶住,再倒退就退回到原始社会去了。所以朝廷就采用世界通用的法子,搞战争债券,这在当时叫做民间借贷——向老百姓借高利贷。老百姓一开始还傻兮兮地乱借一气,但借着借着就发现不对头了,感情战争这玩艺可是无底洞啊,再加上汉武帝打起仗来又没完没了,就不大愿意借了。

但什么事都有例外,越是没人肯掏钱的买卖,那风险回报也就越高,而金钱的规律运行正是体现在这里。

如在吴楚七国起兵反叛汉朝中央朝廷时,长安城中的列侯封君要从军出征,需借贷有息之钱。高利贷者认为列侯封君的食邑都国均在关东,而关东战事胜负尚未决定,没有人肯把钱贷给他们。只有无盐氏拿出千金放贷给他们,其利息为本钱的十倍。三个月后,吴楚被平定。一年之中,无盐氏得到十倍于本金的利息,以此富至与关中富豪相匹敌。

无盐氏有生意头脑,把钱贷给了列侯封君赚了大大的一票。可汉武帝这边借钱却是霸王生意,别说利息,连本钱都回不来,哪个傻瓜愿意借给他?

于是汉武帝大怒,就要斩杀长安县令——因为他办事不力,总不能把天下的老百姓都杀光了吧?

这个时候又有一位精明的生意人卜式发现了机会,于是他当机立断,立即上书给朝廷,哭着喊着强烈要求把自己的所有财产全部捐献出来。这件事差一点没把汉武帝吓到神经分裂,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种的傻瓜,就派人问卜式:你的脑子有毛病吗?

卜式回答:没有,医生可以证明我身体心理双健康。

又问:难道你想当官吗?

回答:不,我更愿意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为祖国默默地奉献。

又问:那么你有什么冤枉吗?

回答:没有,打小都是我冤枉别人,别人要想冤枉我的话,等下辈子吧。

再问:这么说你的脑子还是有毛病,到底是什么病魔把你的精神给折磨到这种程度呢?

卜式回答: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这不明摆着是风险投资吗——原话是:“天子征讨匈奴,我认为有才能的人应战死边塞以全臣节,有财的人应拿了钱财支援国家,这样才能将匈奴消灭。”

汉武帝终于听明白了卜式的话,就欣喜若狂,将卜式树为模范兼典型,召至京师,任命为中郎将,赐左庶长爵位,赏给十顷土地,然后开动机器,热热闹闹地宣传起来。

这时候老百姓们才回过味来,后悔脑子一时进水,让卜式抢了先。生意这种东西就这样,抢了先机就肥吃海喝,落了后手就血本无归。血本无归的生意那可是没人想做的,所以大家对朝廷的宣传就当听不见的。

这下子可真把汉武帝给惹火了,当下颁令,对老百姓的家产进行清查,能没收多少就没收多少——干脆改明抢了。官吏义纵没注意到汉武帝已经快要被老百姓弄疯了,还在兢兢业业地履行职责呢。他认为这样无端劫掠老百姓的家产有点太不像话,于是将汉武帝派去的抢钱官员逮捕。

消息闻报朝廷,义纵赐死。

官民之间围绕着金钱的战役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眼见得军情如火,战事如荼,占尽了便宜的卜式又玩了一手漂亮的绝活,哭着喊着要求全家人去南越替汉武帝打架。汉武帝这人最喜欢别人替他打架,看到卜式的表演之后喜不自胜,当即封卜式为关内侯,赏六十斤黄金,土地十顷。

这个卜式,真是一个精明透顶的生意人啊,爱国爱到财源滚滚的地步,堪称后世人应当效仿的楷模。

但是这活又让卜式抢了个先,别人就更没办法跟上了。爱国正如股票,最先爱国的人好比是低端介入,等到这支股票炒到火热的时候你再跑来接手,那就正好在价位最高处套牢了。

同样是爱国,卜式却是一分钱不用花,又拿黄金又拿土地,等轮到别人的时候,拿出去却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和身家性命。这活还怎么干啊?

一看炒到这么老高的价位了还没人接手,汉武帝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命令列侯进献黄金,同时命人检查所有“进献”上来的黄金,凡重量不足或成色不好的,一律以“不敬”之罪弹劾,结果前后有一百零六人被削去爵位。连丞相赵周都因为受到这起隐密的金钱战争的牵连,入狱自杀。

从与民间的暴力相结合到与官府的权力相结合,金钱的发展走过了它的艰难之路。这条路线的轨迹始终是清晰如历地刻画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路历程。

金钱的第三张脸谱:隐士

金钱与财富这东西娇气得很,比之于玻璃器皿的脆弱有过而无不及。专门从事拦路抢劫营生的兄弟们都知道,抢钱也好抢东西也罢,要抢就抢那些不容易碎裂的东西。抢一只很值钱的硫璃杯撒腿就跑,后面有无数的人在追赶,这时候的你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只要一个狗吃屎,啪唧,这时候你唯一的收获就是对方的损失了。

一旦社会出现了强有力的规范制度,再琢磨着靠抢劫完成原始资本的积累,那脑袋绝对是有问题的脑袋。

所以靠任何形式的抢夺都是发不了财的,可被抢的人也损失惨重,这个就是中国人最擅长的“双输博弈”了。所以中国历史几千年以来反复推倒重来,经济与文明却不见任何发展,就是因为我们选择的是双输,把全部的财产毁掉,大家一同回到贫穷的起点上再重新来过,如此反复搞上两千年,让洋人追上我们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要是洋人的经济发展始终追不上我们,那才是怪事。

所以中国人被迫逼出了这么一个财不可外露的窘态。

不知是哪朝哪代,成都城里出现了一个可怜的乞丐,该乞丐文弱苍白,一看就是个落了难的读书人。而且他自己也这么说。如果这要是写小说的话,那么这位落魄书生就应该碰到一位傻瓜富家小姐才对,但这是历史,所以富家小姐是见不到的。只有这个可怜的乞丐成天穿着破烂褴褛的衣服,脚上的鞋子连脚趾头都露了出来,就在成都的集市上来来回回地乞讨。遇到有同情他的人,他就把手中的一篇文章展示给大家看,那文章写得怎么样不太清楚,但是却足以证明他的可怜身世。倘使假以时日,这个落难书生时来运转,说不定还会混个宰相之类的官职做一做。

所以大家都非常同情他,施舍财物给他。

每天夜里,乞丐就在成都的早迁桥边上落宿,一间小小的破土屋,挡不住风也遮不住雨,总之是凄惨到了极点。

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个非常有权势的人家在早迁桥边建造起一座园亭,想再扩大地面修建池塘馆舍,就不由分说强行扔给乞丐一笔钱,把乞丐轰了出去。乞丐大哭大闹抵死不依。不依也没办法,人家给他的钱足够他吃一辈子的,所以大家都很羡慕他,不认为这笔交易亏了他什么。

却不曾想,等到那户人家扒倒乞丐那间破败的门洞的时候,只见里边居然是两间修饰得华丽非凡的华屋,里边堆满了各种钱币,估计能有好几千万,就连成都城中最有钱的人家,也不如这个乞丐有钱。

于是这下子可就热闹了,成都人都纷纷给正在官府做官的家人写信,让他们回来,改行去做乞丐,才知道这世界上最有钱的竟然是乞丐。

钱赚到乞丐这么多,是人人都非常希望的。但日子过到乞丐这种程度,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乞丐这么做固然有着他守财奴的天性作祟,但一个人如果有了钱,如何保护自己的私有财产却始终是我们历史上没有解决的大麻烦。

西方社会在这方面就想得明白,私有财产制度好就好在保护每一个人的利益。而我们两千年来不断地推倒重来,结果就是搞到最后大家一起受穷。一个人老想着让人跟他一样的穷,是正常的社会性心理,未可厚非,但如果一个民族宁死也不肯建立一个让每一个人都能够从中获益的产权制度,这就是明显缺乏民族智慧了。

说到创造力中国人比任何一个民族都要强,但为什么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困窘生存状态?

原因就在这里,赚钱的本事只是一个方面,守住这些钱并享受人生才是真正的生命大智慧。

既然这个民族缺乏足够的保护自己私产的智慧,那么有钱人就只能自己琢磨花样保护自己了。所以历史上类似于成都乞丐这种人,为数不少。

汉朝时的郭况,是汉光武帝皇后的弟弟。家中积蓄有几亿钱,有童仆四百人。他家里使用金制的器皿,冶炼铸制金器的声音响彻整个京都和市郊。当时人说:“郭家府上,不下雨也打雷。”这是说他家冶炼打制金器的声音太大太长久了。

郭况又在他家庭院中建造一座高阁,上面放着衡石,用以称量物品。高阁的下面有地窖,里面放着金子,整日有武士在旁边站岗守卫。郭况还用各种珍宝镶嵌装饰庭院中的楼台亭榭,将明珠悬挂在梁栋上。明珠发出的光彩耀人眼目。白天看这些悬挂着的明珠像一颗颗星星,晚上看它们就如月亮。

街巷中的歌谣说:“京城洛阳钱最多的是郭家,他家梁栋上悬挂的明珠白天像星星晚上像月亮,没有人能跟郭家比富。”在郭家受宠爱的人,都用玉制的器皿盛食物。因此京都人都称郭家为“琼厨金窟”。

但是郭况一生小心谨慎,胆小怕事。虽然位居京城首富,却从来都是闭门而居,过着闲适的生活,从不干预外界的事情。当时京城上下都知道他的这种为人。

这就是金钱的第三张脸谱了,既然躲不过民间暴力的侵袭,躲不过皇家权力的凌迫,那么藏于深山不与人知,就是金钱没有办法的选择了。

如何在没有一个有效产权制度保护下的暴力社会里,金钱能够恢复它的本来面目,理直气壮地行走于人世间,这就成为了中国人的一大难题。这个难题搞得当时的国人疯疯颠颠,面对金钱几乎失去了正常的神智,直到南北朝的东晋年间,才总算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解决方案。

这个解决方案就是将金钱与门第相结合,史称“世族”。

金钱的第四张脸谱:世族

世族这个东西是我国聪明的晋朝人所发明出来的一种绝妙的好玩艺儿。应该说,这个东西也不是发明出来的,而是受其当时特定的历史权力博弈架构形成的社会平衡体系。

描述这种奇异的社会平衡体系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难就难在这个东西已经突破了正常人的想象,它是一种皇权文化与金钱文化的双重夹磨之下所产生的异类社会现象。这一现象尽管在中国历史上显得奇特,但在世界文明史上却是再也正常不过的现象了。凡是皇权削弱、金钱想要说话却又遭受到那些赚不到钱的民众的抵制的时候,这个东西就会飘然而来,进入我们的视线。

世族就是贵族。

现在这个东西在西方还有,但中国过于强力的权力文化却早已将其消除了,所以我们对这种东西就觉得很是陌生。

世族这个东西取决于民众、皇家权力与新财富势力的三重博弈而构成。

当皇家权力削弱的时候,新崛起的财富势力就要说话,但是老百姓不允许:昨天你还蹲我门口替我擦皮鞋来着,今天你就要登高一举洋洋万言了,凭什么啊,坚决不允许。

所以新财富势力照例是没有话语权的,民众将另一个极为厌恶的名称赋予他们——暴发户!

新财富势力不许说话,皇权的强制力量又被削弱,那这社会上的规则由谁来制定呢?

已经过了气的老财富势力就趁虚而入了。

老财富势力当然是指资格比较老的暴发户了。早年他们刚刚暴发的时候也是不允许说话的,只能关起门来自己偷偷摸摸地享受,就这么舒服日子过上几代人,赶巧皇家权力遭遇到了麻烦,没有闲心宰杀这些有钱人玩,如此过了两代而至三代,其家族的后裔一来有钱,二来有文化有知识,再因为长时间地在民众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一来二去地民众也就习惯他们了,而是把怨恨的怒火转移到了新崛起的暴发户身上。

于是世族横空出世。

在中国,世族出世的机遇有两次,一次是东晋南北朝的时候,由于司马皇族乱搞一气,搞得天下大乱,晋室被迫东迁,这就为世族留下了宽绰的生存及发展空间。再一次是五代十国的时候,前后五十三年,世族马马虎虎地又长出来一茬。

但东晋南北朝时代的世族是最好玩的。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首诗就是说的当时两大世族,谢家与王家。这两家都有名人,如著名书法家王羲之就是王家世族的人,著名才女谢道韫就是谢家世族的人,两大家族相互之间保持通婚,不跟其他姓氏的族人杂交,这是为了保持血统上的纯正,就顾不得后代的产品质量了。

所以王家世族的后代出了许多“傻子”,但这个傻子只是作者本人怀疑其智商有问题,其他史学家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但不管怎么说,傻子就是傻子,世族家里的傻子,也同样是傻子,这个是用不着抬杠的。

比如说,王家世族中虽然有王羲之这样的大书法家出世,但傻子的比例始终是居高不下,王羲之的兄弟王徽之的智商,好像就有点不大正常。

史载,王徽之出任桓冲的骑兵参将。有一次桓冲问他:你在哪个部门任职?

王徽之回答:不晓得,只看到经常有人牵着马经过,好像是牛马市场。

桓冲皱眉:你那里有多少匹马?

王徽之答:不问马,何由知其数——这句话出自《左传》,是讲孔子的马廊里发生了火灾,孔子不问马,先问人伤到了没有,所以王徽之有此一答。

桓冲再问:马最近有没有死掉的?

王徽之回答:未知生,焉知死——语出《论语》,是孔子的人生态度。

于是桓冲隆重地被王徽之搞到头大。

王徽之的回答有一个名目,叫做清谈,是当时世族们推行的一种社会文化。该文化的主要功能就是扯淡,千万不能说正事,谁要是说正事就太俗了,大家一起瞧不起他。

仅仅是清谈还不能够证明王家世族的脑子不正常,但等到王家世族的王凝之横空出世的时候,那证据可就铁板钉钉了。

王凝之这个家伙运气好到了不得了的程度,他娶的老婆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才女谢道韫。小时候谢才女和家人一起“清谈”,恰好天上下雪,她老爸谢弈让大家吟诗咏雪。谢才女的笨哥哥认为天上下的雪好像撒下来的盐末。谢才女却一语惊人:未如柳絮随风起。从此一鸣惊人,正式进入中国知名才女排行榜。

谢才女嫁给了王凝之,和丈夫一起到会稽做官,恰好海贼四起,向着会稽城冲杀而来,士兵急忙报告给王凝之。这位王凝之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他是五斗米教的信徒。大家应该还记得有位大诗人陶渊明,就是因为不为五斗米折腰,坚决不肯加入这么一个邪教,结果搞到连官都没得做了。陶渊明不忿你五斗米教,但王凝之在这方面上的信仰却是十分的坚定。闻说海贼大至,王凝之却笑曰:不妨,我已请了天罗大仙做法,每个关隘各有十万阴兵把守,谅那伙贼人也无法近身。话音未落,海贼蜂拥而至,攻破城池。王凝之大诧,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他唤来的阴兵天将,只好撒腿夺路而跑,被海贼追上一刀砍了脑袋。倒是谢道韫不失才女本色,拎起剑来与海贼们斗了若干个回合,最后被海贼捉了活的。海贼看这女人蛮好玩,又会吟诗又会玩剑,杀了未免可惜,就让她回家吟诗守寡去了。

总之一句话,近亲结婚搞得王家世族智商越来越靠不住。但谢家世族的智商却反其道而行之,越搞越高,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总之,当时的东晋南北朝都是这些世族们在玩,这算是中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金钱自由时代。

当世族的权力发展到极限的时候,那是连皇帝的账也不买的。

史载,南齐武帝年间,中书舍人纪僧真举止容颜,都长得像是个士大夫,齐武帝因而宠信他。于是纪僧真趁机向皇帝求情:皇帝啊,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想加入到世族的行列之中,就请皇帝答应我这个要求吧。齐武帝说:这事啊,这个,你这么着,等我跟世族的领袖谢瀹打个招呼,你再过去露个脸吧。

于是纪僧真就跑到世族领袖谢瀹那里提出请求。进了门他刚刚坐下,谢瀹却已经吩咐左右侍从:来人啊,把我的坐榻抬远些,离客人越远越好。纪僧真垂头丧气地出来,对齐武帝报告说:你的话也不管用啊。

齐武帝说:管用不管用这事我不比你清楚?连我这个皇帝都得世族点头才行,你又算老几?

总之,世族在其权势上的发展已经走到了极点,再往前走就是下坡路了。

由于世族的名气过大,血统高贵而纯正,越是没点身份的人就越想跟世族挂靠上。后来侯景作乱,向梁武帝萧衍提出来要娶王姓或谢姓家中的女子为妻,这个要求当即为梁武帝否决,弄得侯景好不乐意,就起兵反叛,把梁武帝困于宫中活活饿死了。然后侯景就开始拿王、谢两族家人出气,将江南世族杀了个干干净净。

宁肯灭族,也绝不允许玷污!

这就是金钱的品质!

金钱的第五张脸谱:富民

大侠郭解将金钱与暴力相结合,这是金钱的火德。

卜式将金钱与权力相结合,这是金钱的金德。

成都乞丐将金钱与隐士相结合,这是金钱的水德。

东晋南北朝的豪族将金钱与家世结合,这是金钱的木德。

但是这些路都走来走去走不通,金钱已经无路可走,被逼到了死角上。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那就是把金钱与空无相结合,走土之德的路子。

这个土之德的路子又是一个如何走法呢?

在历史上,能够将金钱与清誉相结合,不富而富的事情并不少见,但这些搞法大多数都不能算是摸对了金钱的脾胃,倒是东晋时卢循造反时搞了个花样,贴近了金钱的土之德性。

卢循这个家伙很有点本事的,他最大的本事是有个好妹妹,妹妹找了一个能干的丈夫徐道覆。这个徐道覆端的是一个人才,此人的智慧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少有。奈何他这个大舅哥也忒不争气,要这么说起来他的智慧还是基于术的层面的,那么折腾到最后,伤心总是难免的。

话说卢循既然有了这么一个能干的妹夫,就琢磨着自己当皇帝。他把这事跟徐道覆商量,于是徐道覆立即行动起来。他派人假装木材商,在高康山伐木,然后对当地的百姓们说:我本来想把这些木材送往京城,奈何财力不足,只好在本地贱价出售了。他出售的木头价格的确是便宜,当地老百姓争先抢购,买来放在家里等待加价出售。就这么搞了几次,徐道覆觉得差不多了,就告诉卢循说可以动手起事了。卢循不明所以,说我们连船也没得有,如何一个起事法?徐道覆却说:你尽管起事好了,只要你一行动,我这边你要多少条船就有多少条船。

于是卢循就立即起兵,嗷嗷怪叫着要造反。那边徐道覆派士兵拿着当初百姓买木材的清单,到各位百姓家里再把木材全部买回来。几日之间,战船就已经修造停当。然后卢循就可以放心地造起反来了。

可是卢循折腾半天还是失败了,他又是怎么失败的呢?这个要从他的性格上说起来了。

卢循造反之后,大军走到哪里,他就从当地逮一群美女带着走,一边行军打仗,一边享受人生,一点也不肯亏待自己。后来大事不好,眼见得招架不住了,于是他就在船上设下酒宴,和所有的美女们一起喝酒,一边喝一边流泪说:我就要死了,可我还没玩够呢,凭什么就让我死啊?真是太不公平了,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死?

想那些美女好端端地在家里过日子,却被他给抢了来祸害,谁愿意和他一起死?结果大多数美女都摇头,也有几个精灵点的美女,就假装落几滴泪,说:你要是死了,我陪着你去——不过是说说而已,何必当真!

好!于是卢循立即命令士兵将那些不肯陪着他死的美女全部杀死,表示愿意殉葬的美女发遣散费回家。他这边扑通一声,投河自尽了。

卢循失败的时候,徐道覆曾经放声大哭,曰:我真是瞎了眼睛啊,怎么想起来跟着卢循这个王八蛋干?真是坑死我了,可惜了我这一身本事啊!

徐道覆这一身本事,就是他精于金钱的土德之道。

他知道如果事先准备造船木料的话,就会引起朝廷的猜忌,所以他巧妙地把木料藏于百姓之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他的战略计划。如果他这种智慧用到金钱的正道上来,那我们的历史上肯定会又多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土财主,倒是没这个热闹看了。

最谙金钱易隐不易显的土德规律的,还要数着一位叫阳城的小官。此人家境贫寒,怎么看都是什么都没有,但阳城却从来不愁吃也不愁喝,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阳城为人清平正直,时人皆称其德。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拿出来一床破被子或是一只破枕头来,还要卖很高的价钱,人们却争相购买。买的不是破被子或破枕头,而是不愿意让这么好的一个官员受穷。

这个金钱之道,正暗合了儒家藏富于民的思想。

现在我们明白儒家思想的伟大之处了吧?

万世师表的孔子对于人性实在是太过于了解了,所以他知道任何一个人如果只琢磨金钱的话,迟早会惨遭广大人民群众的修理。那么一个人最稳妥的发财之路,就是像卢循这样,将财富先存放在老百姓那里,什么时候需要的话,打一声招呼,让老百姓自己乐颠颠地自己给你送回来,这样又安全,又省心,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后世的治国调羹之手,尽数出于儒家之门。

但没这个调羹之手的百姓怎么办呢?还应该不应该先富起来再说呢?

富总是要富的,但这个富的门路和守护资财的术策,那可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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