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务天下调羹手

先说什么叫调羹。

调羹这个词语不是经常使用，为什么呢？因为无论是官还是民，都不太关心这一点。

那么为什么大家都不关心调羹呢？

因为调羹是指的一个国家的财政治理能力。

皇权文化玩的是人，没道理关心什么财经政策。皇权文化下的百姓始终处于与权力的博弈之中，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皇权就意味着随着皇帝一个人的性子胡来，任何所谓的财政经济政策都是暂时的，靠不住的，所以不关心。

大家都不关心，反倒是最让当世人瞧不起的诗人们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诗人关心这个问题，那是因为古人讲究的是文以载道，听起来好像是通过文章来探求人间知性的大道，抓住事物的普遍规律，然后就一通百通，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了。

但这种学习方法实在是不靠谱，所以搞着搞着，没见着谁读了几首诗就成了财

政专家了，倒是傻头傻脑的书呆子挤得满街满道。这样子的书呆子们有时候是很好玩的，如东汉时太平道大闹事，人人都头上裹了黄巾，时称黄巾军，皇帝听了后急得跳脚，就召知名书呆子向栩问计。

向栩回答曰：这事好办，真是太好办了，那什么，马上派一名官员站在黄河岸上，向着北方颂读《孝经》，不愁贼军不破。

向栩这个划时代的伟大建议提醒我们：精品都是在数不清的废品之上堆积出来的，如果我们想得到这样一个精品，就必须要接受数不清的如向栩这样的废品才行，所以一个真正值得我们玩味的调羹之手的出现，就得几代人的不断努力才行。

所以最善写宫词的唐诗人王建写了首世人皆知的《新嫁娘》，以说明这个道理：

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这首诗表面上是写刚刚嫁到人家的新媳妇，从此离开疼爱自己的父母，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娇纵，事事都要看公婆的脸色行事。连做一顿饭，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不合公婆的口味。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所以中国妇女都特别地乐意做婆婆。

但实际上，这首诗只是借公婆之理，阐述仕途者在国家经务上的呕心沥血，处处小心不敢懈怠，唯恐政策制订得不对头，让天下的百姓们遭殃——常规的解释是说王建这个倒霉诗人去人家那里做官混饭吃，做事的时候要提心吊胆地看老板的脸色，这种心态，现代的打工者都不陌生，不需要多说的。

但扯到这里，最多只是拿国家经务当成了做羹汤比喻一下，离调羹手还有一段距离，如果这段距离不长的话，我们的话题信口跑马，呼哧呼哧跑步过去就得了。但是我们已经说过了，皇权架构下没人对国家经务感兴趣，所以这个东西还要再等，结果一直让我们等了几百年，到了明朝英宗年间，调羹手的概念这才费尽了牛力形成。

明朝英宗年间，有三个最能干的老臣子，巧的是他们都姓杨，人称三杨，杨士奇、杨荣与杨傅。其中杨荣与杨傅都是正规的本科出身——钦点进士，这两位本科生虽然与杨士奇关系非常好，却因为杨士奇没有正式文凭，还是有点瞧他不起。

于是有一次，老哥仨在一起写诗画画，杨荣和杨傅画了之后，就故意在画上题字：进士某某。有心要提醒一下杨士奇：老兄，你可是没有文凭的人耶。

你想那杨士奇心里能痛快得了吗？

于是杨士奇怒发冲冠，凭栏处，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写诗曰：

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

回头试问松与竹，也有调羹手段无？

这首诗翻译成白话文就是：

你们都别跟我玩那个哩哏楞，高学历顶个屁用？真要说到干活你们的本事比得了我吗？

这个就是调羹手之由来了。据说杨荣和杨傅看到这首指着和尚骂秃驴的诗，顿时非常不好意思，非但没有像等闲人物那样从此恨得咬牙切齿，琢磨着找个机会给杨士奇小鞋穿，反而更加敬重杨士奇了。

可见，这个世上的道理永远只是说给明白人听的。你说给了不明白的人听，除了招来怨恨与报复，是收不到教育的效果的。

但是调羹之手这个词语最终未能够得以流行开来。

说过了，大家都不关心，你不能指望着一件谁也不关心的事情成为热点。

这是一个可怕的信号，它标志着我们继失去财富之道而后，又要失去金钱之道。

财道失去，钱道失去，那大家还怎么弄钱呢？

有办法！

骗就一个字！

走火入魔的时代

大唐末年，藩镇四起，杀人的杀人，放火的放火，热闹非凡。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一座寺庙门前，迷离的月光洒在此人那张比马还长的脸上，哇耶，此人赫赫然竟是潞州节度使李抱贞。

如此夜深人静，李抱贞不在军营里待着杀人放火，跑寺庙里来干什么？

这个事儿不光我们不清楚，连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到李抱贞的老和尚也是不明白：施主所来何为？

就见李抱贞扑通一声跪伏于地：大师慈悲，救潞州百姓性命吧。

当时老和尚那个晕菜啊，心说你堂堂一个节度使，手下兵强马壮，却大半夜地跑到我的和尚庙里来冲我磕头，就是神经错乱也不至于错乱到这种程度吧？施主可别跟老衲开玩笑，老衲还要去厕所呢，万一节度使大人你搞得老衲也神经错乱了，掉茅坑里那可不是玩的。

李抱贞说：大师，本座真的不是跟你开玩笑，也不是神经错乱，而是目前潞州库府空虚，我手下的兄弟们连稀粥都没得喝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兄弟们饿红了眼睛，可就不管这个那个了，到时候杀人放火是免不了的事情，大师愿不愿意帮我渡过这个难关。

老和尚说：我愿意倒是愿意，问题是，你看我这破庙，也没钱拿给你啊。

李抱贞说：这个不劳大师费心，我已有绝妙的计策在此：请大师选个吉日，告知信徒将火焚肉身献佛，本座将命人另掘一地道，到时候大火一起，大师你就从地道里钻出来，出来后弄到的钱咱们俩一家一半，此后大师你有了数不清的钱，愿意做和尚就做和尚，愿意做尼姑就做尼姑，谁管得了你？

老和尚听后连连点头，说：善哉，善哉，绝对的善哉。

这事就这么定了。

于是李抱贞一面命人张贴布告发布消息，一边派人修建道场，整整折腾了七天，然后李抱贞亲自带着老和尚察看地道，让老和尚放下心来。到了吉日那一天，信徒们疯了一样拥挤而来，道场上的灯火昼夜不息，梵唱之声不绝于耳，只见老和尚笑眯眯地坐在法坛之上，手执香炉，这时候善男信女们倾其所有，拼命地把钱堆了过来——这绝对是件神经错乱的事情，人家老和尚活腻歪了，你一个老百姓跟着凑什么热闹？就算他是真的成佛，难道堂堂的佛还稀罕你那个小钱？

有这样的百姓，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老和尚。

有这样的老和尚，才会有这样的李抱贞。

金钱之道苦无出路，终于和骗局正式接轨了。

到了第七天，道场上的钱已经堆积如一座山，李抱贞命人点起大火，钟罄齐鸣，梵歌法唱，老百姓们一个个如痴如颠，而老和尚却仰天大笑，曰：你们这群傻瓜就在这儿看热闹吧，老衲改行做尼姑去了！当下要钻入地道，借土遁而走。

却听砰的一声，老和尚的额头被地道口重重地撞了一个大血包。老和尚大诧，伸手一摸，才发现地道口早已被李抱贞给堵死了。

想想当老和尚发现在场中人他才是最大的傻瓜的时候，心情又是如何呢？

说时迟，那时快，老和尚已经焚化成灰，魂登极乐了。

李抱贞发了。

靠了这次盛大的宗教活动赚到的钱，竟然有上亿。

有了这么多的钱，李抱贞就不再担心军费开支的问题了。于是他快乐地回到府中，开始认真专注地炼起丹药了，一边炼一边吃，吃着吃着，就听他的肚皮嘣的一声，爆裂开来，这位花样百出的节度使就这么羽化登仙了。

世病无医大国手

正讲着调羹手呢，突然跑进来一个吃错了药的节度使李抱贞打岔，那么这个李抱贞是不是调羹手呢？

他是个调羹脚还差不多，地地道道的大骗子！

那么非要在这里提到他的理由是什么？

废品！

或者说，是精品的产出率！

我们只是想弄清楚，出多少个废品，才能弄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精品出来。废品就是不懂金钱与财富之道，全是靠了连蒙带唬弄钱的人，而精品呢，则是指那些真正体悟到金钱正道的人。

目前看起来，我们这个不昧金钱之道的民族文化，出产废品的比例几乎能够达到百分之百，偶有几个非废品弄出来，那全是碰了天大的运气，这种运气的几率，就如同一群猴子在打字机上跳来蹦去，却弄出来一部莎士比亚全集来一样的渺茫。

大道难求！

虽然难求，但这部莎士比亚全集还是让一群猴子们给打出来了。

大唐！

刘晏！

在中国三千年的漫长历史阶段中，不是靠了杀人，不是靠了放火，不是靠了写诗写文章，也不是靠了祸害老百姓而留下名字来的，就他这么一个人。别人留下姓名，即使是最受我们景仰的岳飞、文天祥，也只不过是被不争气的皇帝所拖累，搞得不得不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不得不惶恐滩头说惶恐，说到底，中国历史上的正面人物差不多都是倒霉透顶的悲剧人物，幸福一生的却多是大坏蛋，如岳飞才三十多岁就被活活搞死，而秦桧秦丞相却幸福地活到八十多岁，死在自己的床上，而且秦桧死后儿子差一点做了宰相，儿子之后孙子又差一点做了宰相，像这种说起来极端不正常的事情，都表明着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问题就出在：我们的文化中似乎——是说似乎，千万别和我抬杠——有一种自毁情结，好端端的事情非要搞到砸锅不可，然后大家袖手旁观等待悲剧英雄出现。如刘晏这等理财圣手，当然大家懒得提起。

有关我们民族的这个毛病，早在春秋年间就已经被认识得清清楚楚了：

扁鹊，这个人大家都晓得，是个走江湖的著名郎中。他的原名叫秦越人，因为医术太高了，所以人们就用上古时代一位神医的名字来称呼他。有关他最有名的故事就是三见齐桓侯。据说他一见到齐桓候，就说：大王，你有病。齐桓侯回答他说：你才有病。二见齐桓侯，扁鹊说：大王的病重了。齐桓侯说：再重也没你的精神病重。等到第三次见到齐桓侯，扁鹊说：大王的病已经危险了，必须要赶快医治才行，齐桓侯说：你先治好你自己的精神病再说吧。

结果，三天之后，齐桓侯突然发病，急忙派人逮扁鹊来医治，扁鹊却已经撒丫子逃了，不逃不行，不逃要给齐桓侯殉葬的。虽然扁鹊逃得飞快，可最终还是没能逃得掉，秦国的太医李醢看扁鹊治病的手段如此之高，感觉很不爽，就派刺客杀了扁鹊。

那么扁鹊这段事跟我们这个民族文化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就算是有关系也是硬拉扯上的关系。和金钱之道有关系的，是下面这件事：

据说，扁鹊家里有兄弟三人，他是水平最差的，只能等人的病情发展到严重程度的时候，才能够看出来并着手医治。扁鹊的二哥医术比扁鹊要高，他能够在病人的病情还不大的时候就治好，水平最高的是扁鹊的大哥，这老兄能够在人的疾病还没有出现征兆的时候就替患者清除隐患。

那么，老扁家兄弟三人，谁的名气最大，赚钱最多呢？

名气最大的是医术最差的扁鹊，赚的最多的也是他，因为他将病人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病家当然愿意多付钱了。

名气第二大的是老扁家二哥，他治的是小病，拿的是小钱，这个大家都能够接受。

一点名气也没有的是扁家老大，因为他总是在病灶还没有发作之前就将病治好了，所以病人都认为他是个骗子，不揍他一顿就已经够给他面子的了，还要再给他钱？除非病人疯了。

那么我们把文天祥与刘晏相比，谁是扁鹊谁是扁大哥呢？

我们都知道文天祥，因为他要医治已经病入膏盲的大宋帝国，可是大宋帝国死活不吃他给开的药，最后把自己折腾死了，虽然大宋帝国蹬腿咽气了，但文天祥的医术，最终还是传得沸沸扬扬。

而刘晏赶在了大唐的安史之乱后期，当时大家都拎着刀满大街地杀人放火，史官拿着笔追在这些人的屁股后面拼命地记录，因此刘晏最终不被我们注意，说到底还是我们希望的是那种悲剧下的英雄结局，并不崇尚成功者的原因。

金钱之道就是扁家大哥的玩法，不崇尚悲剧英雄。总也搞不来金钱的人大多都有一种悲剧英雄情结，追求的是轰轰烈烈，能搞多大动静就搞多大动静，却不知道越是这么个搞法的话，就偏离金钱正道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