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寒冰说:未来二十年,经济大趋势
第六十四节 拯救之患

北宋诗人苏轼写了一首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人们判断趋势的时候,同样存在着这样的缺陷。

当欧洲身陷危机的时候,人们普遍会用最悲观的预期放大危机。而当危机缓和之后,人们又很容易进入“好了伤疤忘了痛”的状态,让预期变得无限美好。

我们回顾一下,爆发欧债危机的那些问题真正得到根本性解决了吗?导致爆发危机的因素消失了吗?欧洲的财富创造能力、生产率水平超过了其对高福利的承受能力了吗?

研究者指出,由于人口增长缓慢甚至下降,欧洲相关国家的债务很可能永远维持在难以容忍的极高水平上。随着德国在欧元区权力的扩大,德国的态度直接决定着欧元的命运,德国与其他国家的矛盾也会日益尖锐。

由于相关问题笔者已经在《时寒冰说:欧债真相警示中国》非常系统地分析过,这里从另外的角度进行剖析,作为补充。

2013年以后,人们对欧债危机的恐惧感慢慢烟消云散了。但是,当我们重新看待这个过程的时候,会发现问题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又埋下了许多新的隐患。

欧债危机的转折,是从欧洲“成功”救助希腊慢慢开始的。

希腊逃过——确切地说是暂时逃过——一劫,靠的是希腊债券的大幅度“减记”。“减记”是什么意思呢?简单说就好比把债务打折。比如,希腊欠你100亿欧元,对不起,现在只能还你30亿欧元了。如果不同意,可能连这点钱也还不了你。所以,“减记”说是自愿的,但这种自愿哪一个不是被逼的?

2011年7月,欧洲银行把所持希腊债券资产的价值减记21%。根据欧洲银行局(EBA)数据,欧洲90家大型银行所持希腊债务高达约980亿欧元,欧洲银行业将因此承受总计约205亿欧元的损失。

2011年10月,欧元区17国领导人商讨欧债危机应对之策,以德国为首的国家要求银行将希腊欠它们的债务减少60%,银行抗争到最后同意削减50%。欧元区最有声望的银行界泰斗德意志银行的首席执行官约瑟夫·阿克曼(Josef Ackermann)认为,希腊主权债务重组创下的先例,有可能在未来其他国家发生金融危机时将银行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一方面,这可能为其他国家主权债券的减值创下先例;另一方面,以后谁还愿意投资主权债券?

2012年2月底,新一轮希腊援助方案中的换债计划,私人投资者在这次所谓的自愿重组中将需要接受对所持2060亿欧元希腊债券按面值减记53.5%,然后会获得其现在所持债券票面价值46.5%的新投资组合。这意味着私人部门“所持有的希腊债券净值亏损幅度超过75%”。

这里面埋下的巨大隐患是:

其一,拯救希腊是以牺牲金融机构尤其是欧洲金融机构的利益为代价的,这不仅制约了欧洲金融业的复苏,削弱了欧洲的竞争力,而且,使得欧洲今后再靠这种方法拯救身陷危机中的相关国家的能力被大大削弱。

其二,产生道德风险。既然欧洲的金融机构可以把希腊的欠债打折,为什么不能把其他国家的债务也打折呢?这种“理所应当”的情绪会促使一些国家的民众因为这种不公平而起来反对欧洲的融合。

其三,可能促使欧盟分裂。欧元区的救助行动,实际上是把无价值的或所谓的有毒资产剥离,转移到国家负债表上,实际上是欧洲的纳税人在偿还债务。问题是,欧洲的纳税人会一直接受这样做吗?

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多次说:“如果欧元失败,欧洲就会失败。”但有西方学者指出,如果欧元成功,欧洲也可能会失败。原因在于解决欧元区危机需要采取的措施将会破坏欧盟的基础,理由是:一个身处困境的货币联盟(欧元区)的市场一体化需求,与兴趣主要在于自由贸易、范围更广的一些国家(欧盟中的非欧元区国家)的市场一体化需求并不相同。

欧元区拯救危机的努力,会加大欧洲中的欧元区国家与非欧元区国家的裂痕。对于英国、瑞典、丹麦以及其他非欧元区国家而言,问题已不再是应否加入欧元区那么简单,而是还有没有必要留在一个共性越来越少的联盟中的问题。

其四,这种救助方案剥离了欧洲脆弱的避险机制。

信用衍生品的全部意义在于,它们能为投资者提供防范债券违约风险的保险,而由国际互换和衍生工具协会(ISDA)创建、设计周密的机制来保障CDS赔付顺利地完成。银行可以以此规避风险。比如,2011年初,德意志银行就悄悄地缩减了它对意大利政府债券的敞口,德银不是简单地抛售所持债券,而是通过买入信用衍生品合约来防范主权违约,德银用这种办法把对意大利主权债券的敞口大幅度地缩减了88%。

但是,欧元区为了援救希腊,要求投资者将手中持有的希腊主权债券转换为新债券,同时接受大幅度的账面价值减记。按照正常的规则来看,毫无疑问应当被视为违约,投资者理所应当依照CDS合约得到赔付。但欧元区改变了这个游戏规则,CDS被严重扭曲,失去了(至少失去了大部分)保险功能。

这就意味着,应该按照总值而非净值来衡量欧洲各大银行的敞口,当面对主权违约冲击时,这些银行会变得多么脆弱!

再看看塞浦路斯。这又是一个典型案例。

塞浦路斯是第五个寻求国际救助以避免自身金融体系崩溃的欧元区国家。

塞浦路斯的问题起源是,次贷期间购入大量希腊国债等,希腊危机爆发后,必须大量减记资产,损失不菲。

塞浦路斯一直是境外资金(尤其是俄罗斯“热钱”)的聚集之地。2007~2012年这6年期间,塞浦路斯的银行资产扩大了一倍,整个银行业资产达到GDP的7倍,约1200亿欧元。俄罗斯的“热钱”利用欧元区国债危机,高度使用金融杠杆,对各类欧元区金融资产,特别是通过希腊国债进行投机炒作赢利,对整个欧元区的金融稳定机制形成了巨大的威胁。

这可能是引发塞浦路斯产生新的救助方式的根本原因之一。

2013年3月16日,欧元区就塞浦路斯救助达成一致,塞浦路斯救助金预计为170亿欧元。其中,欧洲“三驾马车”提供100亿欧元,余下资金(约58亿欧元)由以下方法凑齐:塞浦路斯对所有低于10万欧元的塞浦路斯存款账户征收6.75%的税额,并对高于10万欧元的存款账户征收9.9%的税额;将公司税由10%提升至12.5%;将14亿欧元国有资产私有化。

这项银行存款征税提议随即引发了塞浦路斯和部分欧洲国家民众的极大愤慨。3月17日,塞浦路斯总统与反对派磋商,减缓针对10万欧元以下存款征税。在抽取58亿欧元税金不变的条件下调整税率,调整后可能如下:10万欧元以下存款税率5%,大于10万、小于50万欧元存款税率10%,其余税率13%。

这标志着自欧债危机爆发以来,欧洲在应对思路上发生了彻底变化。这意味着欧元区领导人开始致力于让私人投资者(而非纳税人)为银行纾困买单。

欧洲领导人选择这种救助方式有着多重考虑,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向俄罗斯人身上转嫁部分责任——对储蓄征税损失最大的是俄罗斯人。

其一,俄罗斯企业在塞浦路斯拥有大量存款。俄罗斯的大宗商品交易商将巨额资金存放在塞浦路斯银行,帮助该国银行业飞速发展。2012年末,这些存款约有120亿美元(多为大于10万欧元的存款,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对存款征税方案的针对性)。而穆迪的最新估算认为,这部分存款可能高达190亿美元,占塞浦路斯存款总量的约1/4。如果塞浦路斯的银行违约,企业存款被冻结或用于救助当地银行,俄罗斯的银行同样会承受巨大的存款损失。

其二,俄罗斯银行业对塞浦路斯有巨额信贷头寸。俄罗斯银行业给在塞浦路斯注册的俄罗斯关联企业,提供了总额为300亿~400亿美元的跨境贷款。俄罗斯很多大型银行都卷入了塞浦路斯的业务。如果塞浦路斯实施资本管制,可能使高达530亿美元的资金无法回流俄罗斯,这肯定会影响俄罗斯银行的资产质量。

欧洲“三驾马车”逼迫塞浦路斯对储蓄征税,除了向俄罗斯热钱转嫁风险,还有一个意图是迫使俄罗斯在最后一刻也加入到对塞浦路斯的救助行动中来,通过“慷慨解囊”来降低或避免存款税开征——这也是欧洲一再强调对塞浦路斯存款征税是“特例”的原因之一。因为,只有在塞浦路斯才能抓到俄罗斯这样一个冤大头。

也正是在存款征税计划公布后,塞浦路斯总统主动寻求俄罗斯的帮助,但俄罗斯拒绝提供帮助。

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抨击欧盟处理塞浦路斯债务危机的方式,他抨击欧盟竟然像当年的苏联一样无视小储户利益的存在,如果塞浦路斯银行中的资产真的被“史无前例”地充公,俄方可能重新考虑与塞浦路斯之间的避免双重征税的条约。

对于俄罗斯这样的国家来说,想让它充当“冤大头”是非常困难的。毕竟,普京与梅德韦杰夫都非等闲之辈,而是相当睿智的领导人。

俄罗斯选择了袖手旁观。

俄罗斯看准了欧洲的软肋。如果俄罗斯不出手,欧债危机恶化,俄罗斯可以趁乱获取更大利益——从历史上来看,这也是俄罗斯的强项。

关键在于,俄罗斯看中的大利益到底是什么?

塞浦路斯政府公布的数据显示,塞浦路斯离岸天然气储量约为60万亿立方尺,一旦全面开发并出口,足以满足欧洲40%的天然气需求。俄罗斯默默卖油积攒的财富,早就在等待廉价收购的机会。但是,当塞浦路斯试图以天然气开采权益换取俄罗斯的救助,俄罗斯除同意延长对塞浦路斯的贷款外,拒绝了提供援助金的请求。塞浦路斯以天然气开采权作为条件却未能换来老朋友的帮助似乎让人费解。俄罗斯财政部长表示,俄罗斯对塞天然气权益没兴趣。

有分析认为,俄罗斯这样做,等于向土耳其送了一个大人情。塞浦路斯岛北面一直由土耳其控制,而塞浦路斯海域天然气主权一直是两国争论的焦点。俄罗斯不希望与塞浦路斯走得太近而失掉土耳其这个伙伴,并且俄罗斯也不想蹚天然气主权争论的浑水。

其实,俄罗斯真正的意图是鱼和熊掌兼得。在得到塞浦路斯的天然气这条大鱼的同时,还要得到一个熊掌——塞浦路斯军港。

塞浦路斯对俄罗斯最大的吸引力,就是成为俄罗斯在黑海的一个极有战略价值的军事港口。黑海舰队的其中一项任务,就是确保俄军有能力经地中海直出大西洋,与美国海军的第六舰队抗衡。但对于俄罗斯来说,黑海舰队如何出地中海始终是一个麻烦的事情。地理上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是经黑海进入,但这必须穿过黑海海峡,而海峡主权属土耳其,对出入船只有诸多限制。

因此,俄罗斯只有在地中海国家设立军港才能化解这些问题。现在俄罗斯在叙利亚有军港,但一旦叙利亚国内政权更替,这个军港随时不保。所以,俄罗斯需要物色另一军港,而塞浦路斯是理想地点。俄方可能以经济援助作为筹码,利诱这个岛国进行合作,俄罗斯的黑海舰队就会有新的常驻海港。

俄罗斯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亮出自己的底牌。因为,塞浦路斯对存款征税,虽然会让俄罗斯富豪们遭受一定损失,但这种损失也会帮助俄罗斯减少资本外流。对于俄罗斯政府来说,让这些囤积在国外的热钱遭受一次重创,将给俄罗斯富豪们带来极大的不安全感,这种“表率”效应有利于俄罗斯国内的金融稳定。

事实上,早在2012年12月1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就宣布一项法案,禁止本国官员持有海外银行账户、债券和股份,并要求官员公布所持海外资产和用于购置这些资产的收入来源。普京表示,一些人民公仆和政治家在滔滔不绝地谈论俄罗斯如何如何伟大的时候,却试图在海外置办资产,这样的状况如何赢得人民的信任?

这正是俄罗斯按兵不动、拒不救助塞浦路斯的根本原因。在追逐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俄罗斯就像一只含而不露但又贪婪无比的大熊,表面的笨拙掩盖了它的智慧和贪婪,以至于让人们放松了对它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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