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资本论
第三章 资本的变迁

在本书第一部分中,我介绍了收入和资本的基本概念,并回顾了工业革命以来收入和产出增长的主要阶段。

在第二部分中,我将集中探讨资本存量的演变,既关注其总体规模(以资本/收入比来测算),也分析其中包含的不同资产类型,因为资本的性质自18世纪以来已有了很大改变。我将考察各种形式的财富,包括土地、建筑、机器、企业、股票、债券、专利权、牲畜、黄金和自然资源等,并从英国和法国这两个长期数据最全面完整的国家入手,分析它们随时间的演变。但首先我想简要回顾一些文学作品,从中寻找对英法两国的财富问题的生动描述。

财富的本质:从文学到现实

当巴尔扎克和简·奥斯汀在19世纪初进行小说创作时,财富的性质对所有读者而言是比较清楚的。财富似乎是为产生租金而存在的,能给某种资产的所有者带来可靠的定期回报,常见的财富形式为土地或者政府债券。高老头持有政府债券,拉斯蒂涅的小庄园则属于土地财富。在《理智与情感》中,约翰·达什伍德继承的庞大的诺兰庄园同样是农业用地,他很快把自己的同父异母姐妹埃莉诺和玛丽安从这里赶出去,使她们只能依靠父亲留下的少量政府债券的微薄利息为生。在19世纪的经典小说中,财富无处不在,但无论资产多寡及其所有者为何人,通常都仅限于两种形式:土地或者政府债券。

站在21世纪的视角来看,这些资产类型似乎有些过时,让人容易把它们同已经消逝的遥远过去,而不是资产更加多元的当代经济、社会现实联系起来。诚然,19世纪小说中的主人翁经常表现为典型的食利者,这在现代的民主和精英社会中是个值得怀疑的形象。然而,产生持续且可靠的收入,难道不是资本再自然不过的属性吗?而这实际上正是经济学家们所定义的“完美”资本市场的目标。如果以为对19世纪资产的研究于当今毫无借鉴价值,那会是个很离谱的错误。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19世纪与21世纪的差异将变得不像乍看那么明显。首先,土地和政府债券这两种资产类型涉及全然不同的领域,或许不应该像当年的小说家们那样,为叙述方便就将其随意混为一谈。归根到底,政府债券不过代表着一部分人(得到利息的人)对另一部分人(缴税的人)的权利主张,因此只能列为私人财富,而不应该计入国民财富。政府债务的复杂性以及与之相关的财富性质的问题,在今天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1800年。通过历史研究,我们可以学到很多与如今的重大议题有关的内容。尽管至少对英国来说,当前的公共债务规模远不及19世纪初期曾达到的天文数字水平,但在法国和其他许多国家却已达到或接近历史峰值,甚至已和拿破仑时代一样成为许多困惑的根源。金融中介过程(个人把钱存入银行,银行再用于其他投资)已变得极其复杂,以至于人们经常不清楚哪些资产究竟归谁所有。老实说,我们是欠着债,大众媒体天天都在提醒,我们怎么会忘记?然而我们到底欠谁的债呢?在19世纪,很容易看到依靠公共债务为生的食利者都是哪些人,今天的情形依然如此吗?这个奥秘需要破解,而历史可以给我们提供帮助。

还有一个甚至更为重要的复杂情况:许多其他形式的资产不但在经典小说中,而且在当时的社会上发挥着关键作用,某些资产形式还相当多元。高老头最早是做面条起家的,后来通过生产意大利面食和做谷物贸易而逐渐发迹。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时代,他对面粉质量的鉴别独具慧眼,拥有完美的面食生产技术,擅长分销网络和仓库的布局,使他能够在合适的时间把合适的产品送到合适的地点。在通过创办企业而致富之后,他才卖掉企业中的股份,这很像21世纪的创业者行使股票期权、兑现资本收益的情形。此后他转而投资更为安全的资产:无限期支付利息的永续政府债券。凭借这些资产他得以给女儿们安排体面的婚事,让她们在巴黎的上流社会拥有了显赫地位。在1821年去世前,两个女儿但斐纳和阿娜斯塔齐都弃之不顾,而高老头依旧梦想着对奥德萨的意大利面食生意做回报丰厚的投资。

巴尔扎克作品中的另一位人物赛查·皮罗托靠香水发财,他是很多美容产品的天才发明家,如苏丹面霜和祛风水等(巴尔扎克告诉我们这些都是法兰西帝国后期与王朝复辟时期的流行时尚)。但故事不限于此,在退休时皮罗托试图对玛德莲教堂附近的房地产进行大胆投机,以期让资本实现3倍增值,那里在19世纪20年代获得了高速发展。妻子劝他投资希农附近的良田和政府债券,他却固执己见,最终走向毁灭。

简·奥斯汀描写的核心人物比巴尔扎克的更有乡土味。虽然都身为富裕的地主,他们看起来却比巴尔扎克的角色更为聪明。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范妮的叔叔托马斯爵士不得不和长子一起到西印度群岛待上一年,打理在那边的投资生意。在返回曼斯菲尔德后,他又被迫再次前往那个群岛数月之久。在19世纪早期,管理数千英里外的种植园绝非易事,经营财富已不再是坐收土地租金或政府债券利息那样轻松惬意的活儿。

那么,财富到底是什么:是静态的资本还是有风险的投资?是否可以认为财富自1800年以来并没有本质变化?资本的结构从18世纪以来发生了哪些现实的改变?高老头的意大利面食可以变成史蒂夫·乔布斯的平板电脑,1800年对西印度群岛的投资到2010年可能变成对中国或南非的投资,但资本的深层结构是否有所不同?资本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至少在初期总是伴随着风险与企业家精神,但也总是在积累到足够大的数额后向租金的形式转化,那是它的使命,也是它的逻辑终点。那么,是什么让我们模糊地感受到如今的社会不平等与巴尔扎克和奥斯丁的时代有着巨大差异呢?这些只是没有现实意义的空谈,还是可以找出某些客观因素来解释为什么有人认为现代社会的资本已变得更加多元,而减少了“寻租”的特征?

英国和法国的资本变迁

首先,让我们看看英国和法国的资本结构自18世纪以来的变化。这两个国家的历史数据最为丰富,可以据此开展最完整、最一致的长期估计。研究的主要成果呈现在图3.1和图3.2中,试图总结3个世纪以来资本主义历史的几个关键特征。从中可得两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我们首先看到,两个国家的资本/收入比遵循了非常相似的变化轨迹,在18世纪和19世纪相对稳定,到20世纪遭受严重冲击,然后又逐渐回升到与“一战”前夕接近的水平。无论是英国还是法国,国民资本的总价值在整个18和19世纪,直至1914年前都相当于6~7年的国民收入。而在“一战”后,资本/收入比突然下降,并在“大萧条”和“二战”时期继续滑落。到20世纪50年代,国民资本仅相当于2~3年的国民收入。此后,该比率开始提升并一直保持升势。在英法两国,2010年的国民资本总价值都约为5~6年的国民收入(法国实际上还超过6年的国民收入),而在20世纪80年代则不足4年,50年代只略高于2年。虽然这些测算并不十分精确,但变动的基本趋势是不容置疑的。

图3.1  1700~2010年英国的资本状况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图3.2  1700~2010年法国的资本状况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简而言之,我们在刚刚过去的一个世纪看到的是令人印象深刻的U形曲线。资本/收入比在1914~1945年下跌了近2/3,在1945~2012年又翻了一番多。

与这些大幅波动相对应的,是20世纪各种剧烈的军事、政治和经济冲突。资本、私人财产和财富的全球分配是这些冲突的主要内容。相比之下,18世纪和19世纪显得要平和得多。

最终到2010年,资本/收入比已回到“一战”前的水平。如果我们采用家庭可支配收入而非国民收入(下文将讨论这个存疑的办法)做分母,资本/收入比甚至会超过“一战”前的水平。不管怎样,虽然现有的测量指标不够完美,但英法两国的财富积累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重新回到20世纪早期以来从未有过的高水平,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是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财富回升过程的结果。截至20世纪中期,由于两次世界大战,资本大量毁损。半个多世纪之后,资本又回到了与18世纪和19世纪相当的水平。财富再次繁荣兴旺起来。大致来说,是20世纪的战争消灭了资本存量,给人们带来了资本主义出现结构性改变的假象。

除资本/收入比的总体变化外,自1700年以来资本结构的巨大变化也不容忽视,这是图3.1和图3.2中清楚呈现出来的第二个结论。在资本结构方面,21世纪的资本与18世纪全然不同。这个趋势同样是以英法两国最为典型。简单地说,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农地逐渐被建筑、产业资本以及投资于企业和政府组织的金融资本所取代,不过以国民收入的倍数来测算的资本总价值却没有太大改变。

更确切地说,图3.1和图3.2中描述的国民资本的定义是私人资本与公共资本之和。政府债务属于私人行业的资产,即公共行业的负债,因此净值为零(假设各个国家都只持有本国的政府债务)。如本书第一章所述,据此定义的国民资本可以划分为国内资本和净国外资本两部分。国内资本代表位于该国领土上的资本存量(如建筑、企业等)的价值,净国外资本(或净国外资产)代表该国持有世界其他地区财富的状况,也就是该国居民在世界其他地区拥有的资产同世界其他地区居民在该国拥有的资产之差,其中包括以政府债券形式持有的资产。

国内资本继而可分为三种类别:农地、住宅(包括住宅所附着土地的价值)以及其他国内资本(包括企业和政府组织的资本,如用于商业的建筑物及所在的土地、基础设施、机器、计算机、专利权等)。这些资产以及其他任何资产都以市场价值来评估,例如,发行股票的公司的价值取决于股票的市场价格。因此,国民资本可以用如下的公式来表述,这也是我在制作图3.1和图3.2时所参考的原则:

国民资本=农地+住宅+其他国内资本+净国外资本

从图中能很快看出,在18世纪初,农地的总价值约为4~5年的国民收入,或者说占全部国民资本的近2/3。3个世纪之后,英法两国的农地价值已不足国民收入的10%,在全部财富中的比重不足2%。如此巨大的反差却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农业在18世纪的全部经济活动与就业人数中所占的份额接近3/4,而今天仅占几个百分点。自然而然,农业所涉及的资本的份额也显示出了类似的变化趋势。

与农地价值的大幅下跌(相对于国民收入和国民资本)相对应的,一是住宅价值的提升,从18世纪约为1年的国民收入增加到如今的超过3年的国民收入;二是其他国内资本的价值的提升,其涨幅略低于住宅,从18世纪约为1.5年的国民收入增加到如今的略低于3年的国民收入。[注释]这个时间跨度极大的结构变化一方面反映了住宅在经济与工业发展过程中的重要性在提高,不但数量有增长,而且质量和价值都在提升;[注释]另一方面则表明自工业革命以来,商业建筑、基础设施、机器、库房、办公楼、工具以及其他物质和非物质资本有了巨大积累,所有这些资本都是被企业和政府组织用于生产各种类型的非农业产品和服务。[注释]资本的属性已有改变:过去大多是土地,今天则以住宅加上工业和金融资产为主,但其重要性却丝毫未减。

国外资本的兴衰

国外资本的情形如何?在英国和法国,国外资本的演进历程大相径庭,与这两个领先的殖民帝国在过去3个世纪的动荡历史息息相关。如图3.1和图3.2所示,英法两国在世界其他地区拥有的净资产在18世纪和19世纪呈稳步增长趋势,到“一战”前夕达到最高峰,继而在1914~1945年崩溃,此后维持在较低的水平上。

拥有国外资产的重要性最早出现在1750~1800年,如我们所知,托马斯爵士在西印度群岛就有投资(简·奥斯汀的《曼斯菲尔德庄园》)。不过国外资产当时所占的比重还不大,在奥斯汀创作该小说的1812年,从可考资料看,国外资产仅相当于英国国民收入的10%,或者说约为英国农地总价值(超过3年的国民收入)的1/30。所以,我们发现奥斯汀小说中的多数主人公都是以农村土地的租金为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直至19世纪,英国臣民才开始在世界其他地区积累起可观的财富,其数量前所未有,而且至今也无人超越。到“一战”前夕,英国组建起了世界性的殖民帝国,拥有的国外资产接近2年的国民收入,为英国本土农地总价值(当时已经相当于国民收入的30%)的6倍。[注释]显然,自《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时代以来,财富结构已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我们只能希望奥斯汀描写的人物及其后裔能适应时代的发展,追随托马斯爵士的榜样,将一部分土地租金投资到海外。至20世纪初,英国人在海外的资本每年能产生约5%的股息、利息和租金回报,使该国的国民收入比国内产值高出约10个百分点。如此大的福利可以养活相当数量的人群。

在全球殖民帝国中排名第二的法国同样处在令人艳羡的地位,其积累的国外资产超过1年的国民收入,因此在20世纪头10年,法国的国民收入也比其国内产值要高出约5~6个百分点,这相当于北部和东部各省的全部工业产值。法国国民拥有的国外资产的孳息,以股息、利息、专利费、租金和其他形式源源不断地输送回母国。[注释]

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巨大的净国外资产让英法两国得以在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早期维持结构性的外贸赤字。1880~1914年,上述两国从世界其他地区进口的商品和服务明显多于其出口,平均贸易赤字约为国民收入的1%~2%。但赤字并不构成问题,因为它们从国外资产中获得的收入超过了国民收入的5%,使其国际收支依然保持大量盈余,并年复一年地增加国外资产的持有数量。[注释]换句话说,世界其他地区在通过辛苦劳作来增加殖民帝国的消费的同时,它们欠这些殖民帝国的债务还越来越多。这样说似乎危言耸听,但我们应该认识到,通过贸易盈余和殖民占有的方式来积累海外财富的目标,正是为了在日后维持贸易赤字,永远保持贸易盈余是没有现实意义的。拥有财富的好处在于,人们即使不工作也能继续消费和积累,或者说能够以比自己从事生产更快的速度来继续消费和积累。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殖民主义时代的国际舞台。

在经受两次世界大战、“大萧条”和殖民地独立运动的接连打击之后,这些巨额的国外资产最终烟消云散。到20世纪50年代,英法两国的净国外资产持有量都接近于零,意味着两个昔日的殖民帝国拥有的国外资产仅仅与世界其他地区在英法两国国内拥有的资产数额相当。大致来说,这种情形在之后的半个世纪里没有太大改观。1950~2010年,法国和英国持有的净国外资产从很小的正值变为很小的负值,依然非常接近于零,与过去看到的庞大规模相比完全微不足道。[注释]

最后,如果将18世纪国民资本的结构与今天进行对比,我们会发现净国外资产在两个时期都不算特别重要,真正长期的结构性变化在于农地逐步被房地产和运营资本替代,而总资本存量占国民收入的比例大致保持稳定。

收入和财富的数量级

总结一下上述变化,我们可以把今天的世界作为一个参照点。英法两国目前的人均国民收入大约为每年3万欧元,国民资本约为6年的国民收入,也就是每人18万欧元左右。在这两个国家,农地的价值已微乎其微(至多每人几千欧元),国民资本大致说来可以划分为两个规模相近的部分,即平均来说,每位国民拥有9万欧元的住宅(自住或出租给他人)以及9万欧元的其他国内资本,主要是借助各类金融工具投资在企业中的资本。

让我们来做个假想实验,以今天的平均水平来考察3个世纪之前(1700年左右)的国民资本结构,也就是说,人均年收入和资本数量仍然分别为3万和18万欧元。结果我们会发现,当时一个有代表性的英国或法国国民拥有12万欧元的土地、3万欧元的住宅以及3万欧元的其他国内资产。[注释]很显然,某些人(如简·奥斯汀描写的诺兰庄园的约翰·达什伍德和彭伯利庄园的查尔斯·达西)拥有数百公顷土地,价值数千万甚至数亿欧元,而其他许多人可能不名一文。但上述平均水平可以让我们直观地看到国民资本的结构自18世纪以来已完全改变,只是年收入的比例还大体保持不变。

再设想一下英法两国的国民在20世纪初的情形,其人均收入和人均资本同样分别为3万欧元和18万欧元。在英国,农地在总财富中的比重已经较小,人均的农地价值仅为1万欧元,住宅价值达到5万欧元,其他国内资产价值6万欧元,再加上近6万欧元的国外资产。法国的情况大体相似,只是其人均土地价值和国外资产均为3万~4万欧元。[注释]在上述两个国家,国外资产都举足轻重。当然我们并不是说每个人都持有苏伊士运河的股票或者俄国的债券,尽管许多人没有任何国外资产,少数人则持有数额巨大的投资组合,但从全国的人均数据中,我们可以看到英法两国持有的世界其他地区的外国资产累积到了多么惊人的程度。

公共财富与私人财富

在更细致地考察资本在20世纪受到的冲击的性质及其在“二战”后复苏的原因之前,我们有必要提及公共债务的议题,更广义地说即国民资本在公共资本与私人资本之间的划分。在发达国家的公共债务负担普遍沉重的今天,人们很难想起公共行业的资产负债表上除了负债还包括资产,但我们需要牢记这一点。

诚然,公共资本与私人资本的划分既不会改变一个国家的国民资本的总量,也不会影响上文所述资本构成。不过,财产权利在政府与私人之间的区分在政治、经济和社会方面都具有重大意义。

这里我将回顾本书第一章引入的定义,国民资本(或国民财富)是公共资本与私人资本的总和。公共资本是政府(包括所有公共机构)的资产与负债的差额,私人资本当然是私人拥有的资本与负债的差额。无论于公于私,资本的定义总是指净财富,也就是某个主体拥有的权利的市场价值(资产)同他所欠债务的市场价值(负债)的差额。

具体而言,公共资产有两种形式,可以是非金融资产(主要指公共建筑物,由政府机构使用,或用于提供教育和医疗等公共服务,如中小学、大学和医院等),也可以是金融资产。政府可以持有企业的股份,可能是多数股东,也可能是少数股东。这些企业既可能位于本国境内,也可能位于海外。例如,近年来兴起的所谓主权财富基金就代表某些国家政府所管理的庞大外国金融资产组合。

在现实中,金融资产与非金融资产的界限可能并不清晰。例如,当法国政府把法国电信公司与法国邮政局改组为股份公司时,这两家企业所使用的政府办公楼就从原来的政府非金融资产变成了金融资产。

目前,英国的公共资产(包括金融资产与非金融资产)的总价值估计约相当于1年的国民收入,法国的水平略低于1.5年。鉴于上述两国的公共债务都大约相当于1年的国民收入,因此净公共财富(或净公共资本)数额很少。根据两国的统计机构和中央银行的最新官方估计,英国的净公共资本几乎为零,法国的则略低于国民年收入的30%,抑或全部国民资本的1/20(见表3.1)。[注释]

也就是说,如果英法两国的政府决定出售所有资产以立即偿还债务,法国还能留下些余款,而英国将几乎一无所有。

再次需要提醒的是,我们不应该过分相信这些预估数据的准确性。世界各国都在尽力实践由联合国和其他国际组织制定的标准化统计概念和方法,但国民经济核算并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一门精确的科学。对公共债务和金融资产的估值不存在太大的问题,但确定公共建筑物(如学校和医院)或基础设施(如铁路和高速公路)准确的市场价值却不是件轻松的任务,因为这些资产很少被出售。从理论上说,此类资产的定价可以参考近期发生的类似交易,可是参考数据也未必很可靠,尤其是在市场价格发生频繁甚至剧烈波动的时候。所以,以上数据应该视为大致估算,并不是确定数值。

表3.1 2012年法国的公共资本与私人资本

注:2012年,法国的国民资本与国民收入之比为605%,其中公共资本占5%(与国民收入之比为31%),私人资本占95%(与国民收入之比为574%)。

a.国民收入=国内生产总值–资本折旧+国外净收入。实际上,法国在2012年的国民收入约为国内生产总值的90%,见本书第一章与在线技术附录。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无论如何,毫无疑义的是英法两国的公共财富数量相当少,与私人财富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净公共财富在英国不足国民财富的1%,在法国仅为约5%,即使我们假定公共资产的价值被严重低估,它也不会超过国民财富的10%,目前看来依然无足轻重。尽管计算方法尚存缺陷,我们仍能看到关键事实:从现有的最新数据上看, 2010年,英法两国的私人财富在全部国民财富中占据绝大部分,在英国超过99%,在法国约为95%。至于真实的数据,肯定在90%以上。

从历史视角看公共财富

如果我们考察英法两国的公共财富自18世纪以来的历史以及国民财富中公私构成的变化,将发现上文的结论基本上一直成立(见图3.3~图3.6)。大致来说,公共资产和公共债务(更不用说两者的差额)与规模庞大的私人财富相比始终显得非常有限。两个国家在过去3个世纪的净公共财富有时为正值,有时为负值,但其振荡幅度普遍来看仅相当于国民收入的+100%~–100%(更多情况下是在+50%~–50%),相对于私人财富的水平(高达7~8年的国民收入)而言,总体上并不起眼。

图3.3 1700~2010年英国的公共资本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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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4 1700~2010年法国的公共资本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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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5 1700~2010年英国的私人资本与公共资本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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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6 1700~2010年法国的私人资本与公共资本状况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或者说,之前总结的英法两国自18世纪以来的国民资本与国民收入之比的历史,基本上也就是其私人资本与国民收入的关系的历史(见图3.5和图3.6)。这里的关键事实当然众所周知:英国和法国从来就是以私有财产制度为基础的国家,没有经历过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制度,由国家来控制大部分资本。因此,私人财富相对于公共财富一直占据压倒性优势,并不令人惊讶。反过来,这两个国家的公共债务也都从未累积到足以显著影响私人财富水平的程度。

在掌握这些关键点后,我们有必要继续深入分析。虽然英法两国的公共政策都没有走过极端,却在几个时点上对私人财富的积累产生过不可忽视的影响,正反两方面的影响都有。

在18~19世纪,英国政府往往积累起大量公共债务,导致私人财富增加,法国政府在旧王朝时期和“一战”前的“美好年代”也是如此。而在其他一些时候,政府却试图缩减私人财富的规模,例如“二战”后法国取消了公共债务,建立了庞大的公共行业,同期英国也是如此,只是程度稍轻。当前,这两个国家(与其他大多数发达国家一起)面临巨额的公共债务负担。但历史经验表明,此种困局有可能很快改观。因此,从英法两国政策反复变化的历史中做些基础研究应该颇有裨益,它们在这方面有着丰富多样的经验教训。

英国:公共债务累积与私人资本整固

先来看英国的情况。其公共债务曾两次达到极高的水平,达到甚至略微超过了国内生产总值的200%,分别是在拿破仑战争终结时和“二战”之后。还没有其他国家像英国那样,能在极长的时期里维持如此高的公共债务水平,还从未发生过违约。后一个事实实际上是对前一个的解释:如果某个国家债务没有某种形式的违约(无论是简单粗暴地拒付还是委婉地利用通货膨胀),那很可能就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偿付如此多的公共债务。

在这方面,英国在19世纪的公共债务处理是个教科书般的经典案例。如果把目光投向更早的历史,甚至在美国独立战争前,英国在18世纪就已积累下了巨额公共债务,法国也同样。这两个王国经常参与战争,相互开战,也同其他欧洲国家交战,却没办法征收足够的税款来应付开支,公共债务自然直线上升。于是,英法两国的累积债务在1700~1720年即达到国民收入的50%左右,到1760~1770年则接近100%。

众所周知,法国王室无力推行税收制度现代化改革并取消贵族的财务特权,最终成为革命的导火索,从1789年召开三级会议开始,最终导致1790~1791年引入新的税收制度,规定所有的土地所有人都必须缴纳土地税,所有的遗产必须缴纳遗产税。1797年,法国则发生了“2/3破产”,对2/3的公共债务余额进行大规模违约,再加上以国有化后的土地为抵押发行的指券所带来的高通货膨胀,就是对法国旧王朝遗留的债务的最终处理办法。[注释]法国的公共债务从而在19世纪的前几十年里被很快削减到很低的水平,到1815年已不足国民收入的20%。

英国的发展轨迹与之截然不同。为支持同北美独立者的战争以及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时代的若干次英法战争,英国决定无限制地借款。公共债务于是在18世纪70年代早期达到国民收入的100%,到19世纪头10年接近200%,是法国同期债务比例的10倍。英国用了整整一个世纪的财政盈余,才在20世纪头10年把公共债务压缩到国民收入的30%之内(见图3.3)。

从上述历史中我们能得到怎样的经验?首先,英国公共债务的高水平毫无疑问提升了私人财富在英国社会的影响力。掌握巨大财富的英国人在用借款满足政府所需的同时,并未显著削弱私人投资的力度:1770~1810年的公共债务巨额增长主要靠私人储蓄的相应增加来满足,表明英国的有产阶级当时确实蒸蒸日上,同时政府债券的回报也具有吸引力。因此,国民资本在整个时期内稳定地保持在约7年的国民收入,而随着净公共资本在负值区域渐行渐远,私人财富在1810年已超过8年的国民收入(见图3.5)。

由此我们自然会在简·奥斯汀的小说中看到财富无处不在,除传统的地主外,又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众多政府债券持有人(如果文学作品的描写具有可靠的历史真实性,那么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同样一群人)。结果私人财富的总量达到非常高的水平。英国政府债券的利息和土地租金共同推动私人资本达到了空前的规模。

其次,整体而言,如此高的公共债务水平很明显对债权人及其后人有利,至少与英国政府通过税收来满足其支出需求相比是这样。从政府债权人的立场来看,与无偿地给政府缴税相比,把钱借给政府再收几十年利息的做法当然要好得多。还有,政府赤字扩大了对私人财富的总需求,这不可避免地会造成资产收益率提高,当然也有利于那些依靠政府债券的投资收益致富的人。

一个关键事实是,在19世纪借钱给政府的人得到的回报相当高,这同20世纪有很大不同:1815~1914年的通货膨胀率几乎为零,而政府债券的利率通常为4%~5%,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这明显高于经济增长率。考虑到这些条件,政府债券投资对富人及其后人而言可能是非常不错的生意。

具体来说,假设政府在20年内每年保持财政赤字约为国内生产总值的5%的水平(例如为了满足1795~1815年招募大量军人的开支),并且没有通过增税来满足支出需要。于是在20年后,新增的公共债务将达到国内生产总值的100%左右。假设政府没有偿还债务的本金,只是支付债务的到期年息。如果债券利率为5%,那政府每年将把5%的国内生产总值付给新增公共债务持有人,并这样永远偿付下去。

总体而言,英国在19世纪的情况正是如此。1815~1914年,在整整一个世纪中,英国政府的财政始终保持着相当大的盈余,税收收入比政府支出多出的部分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的几个百分点,甚至高于这个时期用于教育的总支出。完全依靠英国的国内产值和国民收入的增长(1815~1914年的增长率接近每年2.5%),才让英国在一个世纪的辛劳之后,最终显著降低了公共债务占国民收入的比例。[注释]

谁是公共债务的获利者?

基于如下原因,以上的历史记录非常重要。首先,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从马克思开始19世纪的社会主义者那么关心公共债务问题,他们颇具洞察力地看出那是私人资本操纵的工具。

这种关心之所以更为迫切,还因为当时的公共债务投资人得到的回报很丰厚,不但在英国如此,而且在包括法国在内的其他许多国家也是如此。1797年的革命式破产后来没有再度重演,巴尔扎克小说里的食利者似乎也不比简·奥斯汀作品里的人物更担忧政府债券出现违约。事实上,1815~1914年,法国的通货膨胀率比英国低,政府债券的利息始终能按时支付。法国的主权国家债务在19世纪一直是很好的投资项目,与英国的情况一样,私人投资者从中获利颇丰。法国的公共债务余额在1815年时还非常少,但在之后的数十年里大幅增长,尤其是在七月王朝复辟时期(1815~1848年),当时的选举权要以财产资格为基础。

法国政府在1815~1816年向外国占领军支付赔款,后来又在1825年拨付了臭名昭著的10亿法郎补偿款,用以补偿大革命时期流亡国外的贵族被剥夺的其实数量很有限的土地,由此积累了大量债务。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利息基本按时兑付。马克思在1849~1950年撰写了若干言辞激烈的文章(收入《法兰西阶级斗争》),抨击拿破仑的新财任政大臣阿希尔·富尔德(achille Fould)为银行家与投资客的利益,武断地决定增收酒类税,以维护食利者的收入。接下来,在1870~1871年的普法战争后,法国政府不得不再次向民众借款以偿付德国的赔款,金额接近国民收入的30%。[注释]最终,1880~1914年,法国的公共债务水平甚至超过了当时的英国,达到国民收入的70%~80%,而英国不足50%。在“美好年代”的法国小说中,政府债券的利息经常被提及。法国政府每年支付的利息约占国民收入的2%~3%,超过对教育的预算支出,有相当大一群人依靠政府债券利息生活。[注释]

到20世纪,有关公共债务出现了一种截然相反的观点,其理论基础认为债务可以作为一种政策工具,以扩大公共支出,并通过财富再分配来改善社会下层成员的境遇。这同以前的观点有着非常直观的区别:19世纪,贷款人的回报很高,从而促进了私人财富的增加;但在20世纪,债务被通货膨胀蚕食,收到的回报是不断贬值的货币。在实际操作中,政府赤字能够被那些借钱给政府的人分担,而不必再增加同等数额的税收来偿还。虽然当前的通货膨胀率早已下降到并不比19世纪高很多的水平,其财富再分配效果相对来说也不再显著,但对公共债务的这种“累进”式观点直至今天依然为很多人所拥护。

有趣的一点是,利用通货膨胀来实现再分配的做法在法国比英国要突出得多。正如本书第二章所述,法国在1913~1950年的年平均通货膨胀率超过13%,最终导致价格水平上涨了100倍。当小说家普鲁斯特在1913年发表《在斯万家那边》的时候,政府债券还仿佛卡堡大酒店一般牢不可破—那是小说家的消暑胜地。然而到1950年,这些债券的购买力仅有过去的1/100,1913年的食利者及其后人几乎已经一无所有了。

这对政府而言又意味着什么?虽然一开始公共债务规模庞大(在1913年接近国民收入的80%),而且在1913~1950年财政赤字高企(特别是在战争时期),然而到1950年法国的公共债务水平却回到了相对较低的历史水平,大约为国民收入的30%,同1815年时相当。尤其是国家光复时期的巨大赤字,在1945~1948年的4年中,在高度情绪化的政治氛围里,被超过50%的年通胀率几乎立刻消化掉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算得上是1797年“2/3破产”事件的重演—过去的债务被勾销,以便在较低的公共债务基础上实现国家的重建(见图3.4)。

英国的做法有所不同,更为缓慢、温和。1913~1950年,英国年平均通货膨胀率略超3%,总体的价格水平仅上涨到原来的3倍,不及法国同期涨幅的1/30。对英国的食利者们来说,这依然称得上在19世纪甚至到“一战”前都不可想象的掠夺。然而,这个通胀幅度远不足以阻止英国的公共债务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大量增加,国家必须全力应付战争需要,又没有过度依靠印钞,于是到1950年,英国背上了极其沉重的债务负担,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200%,比1815年时还高。只是借助20世纪50年代尤其是整个70年代的较高通货膨胀(分别达到每年4%以上和接近15%),英国的公共债务负担才下降到国内生产总值的50%左右(见图3.3)。

通过通货膨胀来实现再分配的机制效果显著,因而在20世纪的英法两国历史上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但这也会带来两个严重问题。其一,在目标选择上相对笼统,针对有一定财富的人,可是持有政府债券的人(无论直接持有还是通过银行存款间接持有)并不见得是最富裕的人,实际情况远非如此。其二,通货膨胀机制不能无限制地运行下去。通货膨胀一旦成为常态,贷款人就会索要更高的名义利率,物价的上涨就不能再取得预期的效果。此外,高通货膨胀往往有自加速的趋势。这个过程一旦启动,后果可能很难控制,某些社会群体的收入可能大幅提高,而其他人则不然。到20世纪70年代后期,在高通货膨胀率、高失业率和经济发展相对停滞等问题并存的“滞胀”10年之后,社会上形成了维持低通货膨胀的新的共识。本书后文还将再次讨论这个内容。

李嘉图等价的兴衰

公共债务漫长而喧闹的历史,从18世纪和19世纪食利者的安逸到20世纪通货膨胀的掠夺,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集体记忆和文学描述。这段经历在经济学家那里同样留下了印迹。例如,大卫·李嘉图在1817年提出了今天被称为“李嘉图等价”(Ricardian equivalence)的假说。他认为,在满足某些条件后,公共债务对国民资本的积累不会产生影响。很明显,这个观点与他当时观察到的周边现象有很大关系。在他写作时,英国的公共债务接近国内生产总值的200%,却并没有严重干扰私人投资流量和资本积累。人们非常担心的私人资本被挤出的现象并未发生,公共债务的增长似乎被私人储蓄的扩大消化了。确切地讲,从这里并不能推断出李嘉图等价是个普遍规律,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适用。一切其实取决于相关的社会群体的特征(例如,在李嘉图的时代,少数英国人拥有的财富数量足以产生所需要的储蓄增量)、承诺支付的利率水平,当然还有人们对政府的信任度。但我们需要注意,李嘉图当时并不知道图3.3所描述的那些历史数据和测算结果,而是通过对他所处的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切身了解认识到巨大的公共债务负担对英国的国民财富并没有显著影响,仅仅是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权利要求。[注释]

与之类似的是,当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在1936年述及“食利者的安乐死”时,他也显然受到了当时发生的事件的深刻影响:对食利者们来说,“一战”前的世界已经崩塌,事实上已没有走出经济与财政危机的政治上可行的办法。特别是,凯恩斯明显感觉到,尽管由于对1914年前的金本位制度无比留恋,英国人依然很不情愿接受通货膨胀,但这却是削减公共债务负担、减轻过去的财富积累影响力最便捷(虽然不见得最公正)的办法。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经济学家们或许过于依赖所谓的“代表性行为人模型”(假设模型中的每个代表性行为人都获得同样的收入,拥有等量的财富,从而也持有同等数额的政府债券),导致对公共债务的研究分析受到制约。对现实的这种抽象在某些时候可能有用,能帮助我们梳理出复杂模型难以厘清的逻辑关系。但如果完全回避财富与收入分配不平等的事实,则这些模型经常会推导出不切实际的极端结论,给人们带来更多疑惑。就公共债务议题而言,代表性行为人模型会推导出政府债务完全中性的结论,非但与国民资本的总量无关,也不会影响财政负担的分摊。由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巴罗最早提出的此种激进式的李嘉图等价再解读,[注释]没有考虑到大部分公共债务其实由少数人群持有(正如19世纪的英国以及其他地方那样),因此不论债务的偿付状况如何,它都是个重要的国内再分配工具。考虑到财富分配方面始终存在的高度集中的特征,如果在探讨以上问题时不涉及社会群体之间的不平等现象,那我们对问题的主要方面及其涉及的利害关系都将一无所知。

法国:没有资本家的资本主义—战后时期

下面转入有关公共财富的历史以及政府持有资产的议题。与政府债务相比,公共资产的历史看似没有那么跌宕起伏。

简而言之,我们可以认为英法两国公共资产的总价值长期来看都有所增长,从18世纪和19世纪约占国民收入的50%提升到20世纪末的约100%(见图3.3和图3.4)。

粗略地看,这种增长反映了历史上政府经济职能的持续扩张,尤其是包括医疗和教育领域越来越广泛的公共服务的发展(如提供建筑和设备等必要的重大投资等),以及交通和通信领域的公共或半公共基础设施投资。上述公共服务与基础设施在法国比在英国更为突出,2010年,法国公共资产的总价值接近国民收入的150%,而海峡对岸的英国仅为100%左右。

然而,对公共资产长期积累的这种简化的观点,忽略了20世纪历史上的重要一页:1950~1980年,工业和金融部门的公共资产大量增加,但在1980年后上述资产又卷入了汹涌的私有化浪潮。在大多数发达国家(尤其是欧洲)都能或多或少看到上述现象,许多新兴经济体也同样如此。

法国的情形在这方面具有代表性。为详细探讨这个历程,我们需要追溯历史。与全球其他许多国家一样,法国对于私人资本主义的信念受到了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危机以及随之而来的浩劫的动摇。1929年10月华尔街股灾引发的经济“大萧条”以迄今从未再现的破坏力席卷发达国家,美国、德国、英国和法国有1/4的工人失业。所有国家在19世纪乃至20世纪30年代早期之前所秉持的放任自由、政府不干预经济事务的传统观念不断遭到质疑。许多国家选择了在更大程度上实行干预主义。很自然,各国政府和公众对那些给自己大肆敛财、却使社会走向灾难的金融和经济精英们也产生了怀疑,人们开始思考不同类型的“混合”经济,在传统的私人财产形式之外寻求对企业的不同程度的国家所有权,或者至少是对金融体制乃至整个私人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实行强有力的公共监管。

还有,苏联加入“二战”的战胜国行列,也提高了布尔什维克所创建的国家主义经济体制的声誉。难道不正是因为这样的体制,才使苏联从一个在1917年刚摆脱农奴制不久的落后国家,迅速跨越到工业化的轨道上吗?约瑟夫·熊彼特在1942年就相信社会主义胜过资本主义是不可避免的结局。而保罗·萨缪尔森在1970年推出其知名教科书的第八版时,依然预测苏联的国内生产总值将在1990~2000年超越美国。[注释]

在法国,对私人资本主义的这种怀疑氛围在1945年后继续加深,因为许多经济精英有着与德国占领军合作、发不道德的战争财的嫌疑。在国家光复后的这种高度紧张的气氛下,若干重要经济部门被国有化,尤其是银行、煤矿和汽车工业等。雷诺公司的工厂被充公,老板路易·雷诺在1944年9月因为通敌罪被捕,临时政府于1945年1月将雷诺公司收归国有。[注释]

根据现有的估计,法国在1950年的公共资产超过1年的国民收入。由于通货膨胀大幅削减了公共债务的价值,净公共财富也接近1年的国民收入,而当时的私人财富仅相当于2年的国民收入(见图3.6)。同样,我们不能过于迷信这些统计数据的准确性,那段时期的资本价值很难评估,资产价格达到历史低谷,此外公共资产相对于私人资产有可能略有低估。然而这些指标的数量级是清楚明晰的,法国政府在1950年控制了25%~30%的国民财富,很可能还会更多。

这种占比非常显著,特别是需要考虑到公共资产中几乎没有中小企业,不涉及农业,而且在住宅中也从来只占很小的比例(不超过20%)。因此,在金融和工业这些受战后国有化运动影响最直接的产业部门中,政府在总财富中所占的比例在1950~1980年都超过了50%。

尽管这个历史插曲相对短暂,我们却很有必要了解法国人直至今天对于私人资本主义的复杂态度。在整个“辉煌30年”期间,国家得到重建,经济增长强劲,超过法国历史上任何其他时期。当时的法国实行混合经济,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没有资本家的资本主义,或者至少可以说是规模最大的一些企业不再受私人资本控制的国家资本主义。

诚然,国有化浪潮同期也发生在其他许多国家。例如,英国在1950年的公共资产价值也超过了1年的国民收入,与法国相当。区别在于,英国当时的公共债务总额超过2年的国民收入,因此净公共财富在20世纪50年代仍然显著为负,私人财富的分量要大得多。英国的净公共财富直到20世纪60~70年代才变为正资产,此后也一直维持在国民收入的20%之下,当然这个数量已经很大了。[注释]

法国发展轨迹的独特之处在于,公共所有制在1950~1980年的兴盛之后,自1980年起滑落到很低的水平,而私人财富(包括金融资产与房地产)则增长到比英国还高的水平,到2010年接近6年的国民收入,是公共财富总额的20倍。在1950年开启的国家资本主义时期结束后,法国重新成为21世纪新型私有制资本主义的应许之地。

这一巨变更令人震惊的地方在于,人们还从未清楚地认识其来龙去脉。经济私有化运动,包括产品和服务市场的开放以及金融市场和资本流动的管制解除,在20世纪80年代给世界各国带来了深刻影响。这场运动其实有着复杂多样的源头:“大萧条”及其后续灾难留下的记忆已经消退,20世纪70年代的“滞胀”表明战后的凯恩斯主义共识存在局限性。随着战后重建与“辉煌30年”高增长的结束,人们很自然地会对政府角色的无限膨胀及其在国民产值中所占份额的持续增长提出质疑。放松监管运动则始自美国和英国在1979~1980年的“保守主义革命”,当时这两个国家都日益苦恼于被其他国家赶超(如本书第二章所言,其实追赶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同时,苏联和中国的国家主义经济模式在70年代愈益凸显的失败,促使这两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巨人自80年代开始逐步推进经济体制的自由化,引入了新式的私人所有制企业。

可是在国际趋同的潮流面前,法国选民却在1981年表现出某种逆风而行的愿望。每个国家当然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和政治议程。在法国,社会党与共产党组成的联盟赢得了多数席位,其共同立场是坚持1945年来对工业和银行部门的国有化运动。但结果表明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自1986年起,自由派执政党在所有产业部门掀起了意义深远的私有化浪潮。新的社会党多数派政府在1988~1993年坚持并扩大了私有化进程。雷诺公司在1990年重新成为一家股份公司,公共电信管理部门被改组为法国电信公司,并在1997~1998年对私人投资开放。在经济增长放缓、高失业和政府财政巨额赤字的背景下,公共部门持有的股份从1990年起被逐步出售,给财政带来了额外的收入,但这依然未能阻止公共债务的持续增加。法国的净公共财富下降到极低水平,与此同时,私人财富却缓慢回升到20世纪历次冲击以来从未达到的高水平。就这样,法国在两个不同时点深刻改变了自己的国民资本结构,却并不真正清楚这样做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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