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资本论
第七章 不平等与集中度:初步关联

在第二部分,我既考察了国家层面资本/收入比的动态变化,也考察了国民收入在资本和劳动之间的整体分配情况,但没有直接讨论个人层面的收入或财富不平等。我还重点分析了1914~1945年各种冲击的重要性,以了解20世纪整个进程中资本/收入比和资本—劳动划分的变化。欧洲(在一定程度上是全球)刚从这些冲击中恢复过来,这一事实给人留下的印象是,21世纪头几年风行一时的承袭制资本主义好像是新生事物,然而它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重复过去的历史。与19世纪相似,这是低增长环境下的典型特征。

在此我先考察个人层面的不平等和分配问题。接下来的几章中,我将阐明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紧随其后出台的公共政策,在20世纪降低不平等方面发挥了核心作用。与库兹涅茨理论的乐观预测相反,这个过程不是自然而然或完全自发的。我还将阐明,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不平等再度加剧,尽管不同国家之间情况显著不同,这也再次表明制度和政治差异起到了核心作用。我还将从历史和理论的观点出发,分析长期内财富继承与劳动收入相对重要性的演变。许多人认为,现代增长天然地重劳动轻遗产,重能力轻出身。这个普遍想法的来源是什么?我们有多大把握确定它是正确的呢?最后,在第十二章中,我将考虑全球财富分配在未来几十年会如何发展。如果说世道尚未如此糟糕,那么21世纪会比19世纪更不平等吗?在当今世界不平等的结构中,有哪些方面与工业革命时期或传统农业社会真正有所不同?在这方面,第二部分已经揭示了一些有趣的线索,但唯一能回答这个关键问题的办法是分析个人层面不平等的结构。

在继续讨论之前,我必须在本章首先介绍一些想法及其数量级。我注意到,在所有社会中,收入不平等可以分解为三个方面:劳动收入不平等、资本所有权及其收益的不平等以及这两个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中伏脱冷对拉斯蒂涅的著名教导,也许是对这些问题最为清晰的分析线索。

伏脱冷的教导

巴尔扎克于1835年出版的《高老头》描写得再清楚不过了。高老头原是一名面粉制造商,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时期,靠经营面食和粮食赚了一笔大钱。他是一个鳏夫,为了给两个女儿但斐纳和阿娜斯塔齐在19世纪初的巴黎上流社会找个归宿,他牺牲了一切。他留给自己的钱只够支付在一家破旧公寓的吃住费用。在那里,他遇上了拉斯蒂涅。拉斯蒂涅是一名身无分文的年轻绅士,从外省来巴黎学习法律。他野心勃勃,但因贫穷而自卑,只好靠一位远房表姐的帮助,挤进了贵族、大资产阶级和王政复辟大出资人的豪华沙龙。很快,他爱上了被丈夫纽沁根男爵抛弃的但斐纳。纽沁根是个银行家,早就用光了妻子的嫁妆,搞些投机倒把的生意。拉斯蒂涅发现社会已完全被金钱腐蚀,于是很快放弃了原来的幻想。他得知高老头是如何被两个女儿抛弃的,感到十分震惊。她们沉湎于所谓的功成名就,却为父亲感到羞耻,在掏空父亲的财富后就很少与他见面。最后,这位老人在贫贱和孤寂中死去,只有拉斯蒂涅参加了他的葬礼。可是一离开拉雪兹公墓,拉斯蒂涅又被塞纳河两岸满眼的炫目财富所吸引,因此他决定去征服这些资本:“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他向这座城市呼喊,他的多愁善感和社会教育一去不复返。从此,他也变得残酷无情。

最黑暗的时刻是小说的中间部分,拉斯蒂涅面对的社会和道德困境最为真切和清晰的时候,小说中的黑暗角色伏脱冷给他上了一课,指点他的前程。[注释]伏脱冷与拉斯蒂涅、高老头一起住在同一家破旧的公寓,他是一个巧舌如簧的骗子,隐瞒了自己曾是罪犯的不光彩历史,很像《基督山伯爵》里的埃德蒙·唐泰斯和《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这两个人物总体上还算是可交往的人,但伏脱冷却正好相反,他极其阴险,愤世嫉俗。他打算引诱拉斯蒂涅杀人,好去染指一大笔遗产。在此之前,伏脱冷给拉斯蒂涅上了可怕的一课,详细讲述当时年轻人在法国社会可能面临的各种不同命运。

伏脱冷向拉斯蒂涅解释道,那些认为在社会上通过学习、天赋和勤奋就能成功的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伏脱冷向拉斯蒂涅描绘了如果拉斯蒂涅继续学习法律或医学—这两个专业能力胜过继承财富—他会有何种职业前景。他还重点解释了在每个行业有望挣到多少年薪。结论非常清楚:即使拉斯蒂涅在班里名列前茅,很快进入光彩照人的法律职业生涯,他依然只能是收入平平,没有指望真正实现大富大贵:

到30岁时,你可以当一名年俸1 200法郎的法官,如果捧得住饭碗的话。熬到40岁,娶一个磨坊主的女儿,带来6 000法郎上下的嫁妆。这样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要是有靠山,30岁左右你便是皇家检察官,5 000法郎薪水,娶的是区长的女儿。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你可以在40岁升任首席检察官……还得奉告一句:首席检察官在全法国总共只有20个,候补的有两万,其中有些不要脸的小丑,为了升官发财,不惜出卖妻儿。如果这一行你觉得倒胃口,再来瞧瞧别的。拉斯蒂涅男爵有意当律师吗?哦,好极了!先得熬上10年,每月1 000法郎开销,要一套藏书,一间事务所,经常出去应酬,卑躬屈膝地巴结诉讼代理人,才能拿到案子,到法院去吃灰。要是这一行能让你出头,那也罢了。可是你去问一问,50岁挣到5万法郎以上的律师,巴黎有没有5个?[注释]

相比之下,伏脱冷向拉斯蒂涅建议的实现成功人生的策略确实更加有效。维多莉小姐也住在这栋公寓里,她年轻羞涩,眼里只有英俊的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娶了她,马上就可以染指100万法郎的财富。这可以使他在20岁时就拿到每年5万法郎(资产的5%)的收入,马上达到他梦寐以求的皇家检察官薪水的10倍,而要当上检察官,还得数年以后(这笔收入也相当于当时巴黎最成功律师50岁时的收入,可当律师还得靠几十年的刻苦努力和阴谋诡计)。

结论非常清楚:他必须立即娶了年轻的维多莉,就算她既不漂亮又无风韵。拉斯蒂涅眼巴巴地听着伏脱冷的教导,最后他拿出致命一招:要让维多莉的富爸爸认下她这个私生女,成为伏脱冷所说的百万法郎的继承人,就必须首先杀掉她的哥哥。而伏脱冷为了拿到佣金,愿意承担这项任务。对拉斯蒂涅来说,这有点儿太过头了:虽然拉斯蒂涅赞同伏脱冷遗产胜过学业的说法,但他不愿去谋杀。

关键问题:靠工作还是吃遗产?

伏脱冷的教导中最可怕的一点是,他对王政复辟时期社会的简洁描述竟包含如此精确的数字。我下面也会指出,19世纪法国的收入和财富结构就是如此,法国最富裕人群的生活水平是仅靠劳动收入生活的人无法企及的。在这样的条件下,为什么还去工作?做事为什么必须遵守道德?既然社会不平等本质上是不道德、不正当的,那为什么不能彻头彻尾地不讲道德,使用一切手段获取资本呢?

伏脱冷给出的详细收入数字无关紧要(虽然相当实际),关键的是,对于这个问题,在19世纪以及20世纪初的法国,只靠工作和学习的确达不到靠继承财富及其利息而获得的舒适生活。这种情况众所周知,巴尔扎克不需要统计数字来证明,更不需要收入等级精确到十分位数和百分位数。而且,18~19世纪的英国也非常相似。对简·奥斯汀笔下的主人公来说,工作不是问题:唯一重要的是财富的多寡,而不管财富是来源于继承还是婚姻。其实,“一战”前各地几乎都是这样,而“一战”标志着过往世袭社会的自我毁灭。美国是为数不多的例外,不管怎么说其北部和西部各州的“开拓型”微型社会是这样的情况,在18、19世纪,这些地方继承的资本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不过,这种情形没能维持太久。在南部各州,奴隶和土地是资本的主要形式,继承的财富与旧欧洲一样至关重要。在《飘》中,郝思嘉的追求者们,和拉斯蒂涅一样,不能靠学业或天赋确保未来生活的舒适,父亲(或岳父)种植园的大小更为重要。伏脱冷不去考虑道德、是非和社会正义,并告诉年轻的拉斯蒂涅,他可以像美国南方的奴隶主一样过日子,享受着黑人带来的富足。[注释]很明显,这个法国前科犯对美国有着无穷的向往,而托克维尔似乎并非如此。

诚然,劳动收入也并不总能得到公平分配,但把这个关乎社会正义的问题简化成劳动收入重要还是继承财富收入重要也是有失公允的。虽然如此,现代民主的基础是认为源于个人天赋和勤奋的不平等比其他不平等更合乎情理—至少我们希望向这个方向发展。其实,伏脱冷的教导在20世纪的欧洲一定程度上不再管用了,至少一段时间是这样。“二战”之后的几十年里,继承来的财富不再重要,并且也许是历史上第一次,工作和学习成为出人头地的最可靠路径。今天,尽管各种不平等再度出现,许多人认为社会和民主进步遭到了动摇,但多数人依然相信,自伏脱冷教导拉斯蒂涅以来,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天谁还会劝年轻的法学学生放弃学业,采取那个前科犯的社会阶层流动策略呢?当然,还会有极少的例子,劝一个人把眼光放在继承一大笔财产上。[注释]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依靠学习、工作和职业成功,不仅更加道德,也更有发展前景。

伏脱冷的教导让我们关心两个问题,尽管可用数据不太完整,但我将在下面几章中予以回答:第一,从伏脱冷那个年代以来,我们能否确信,劳动收入与继承财富收入的相对重要性已经彻底转变?如果是的话,那程度有多大?第二,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认为这种转变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那么它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还会被逆转吗?

关于劳动和资本的不平等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必须先介绍几个基本想法,以及不同社会、不同时期收入和财富不平等的基本形态。在第一部分中我曾提到,收入总是可以表示为劳动收入和资本收入的总和。工资只是劳动收入的一种,但为了表述简单起见,我有时会说工资不平等,实际上我的意思是更广泛的劳动收入不平等。当然,劳动收入也包括非工资收入,它不仅过去长期发挥着关键作用,在今天依然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资本收入也有不同的形式,它包括资本所有权带来的所有收入,它不依赖劳动,也不管在法律上如何分类(房租、股息、利息、版税、利润和资本收益等)。

从定义上讲,在所有社会中,收入不平等都是这两部分的总和:劳动收入不平等和资本收入不平等。这两部分中每种收入的分配越不平等,总的不平等就越明显。理论上,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有这样的社会,其劳动收入极不平等,而资本收入不平等程度较低,或者正好相反,也可能两部分都高度不平等,也可能非常平等。

第三个决定因素是这两个维度不平等之间的关系:拥有高劳动收入的个人在多大程度上也享有高资本收入?从技术上讲,这个关系是一种统计上的相关性,其他因素相同的情况下,相关性越大,总的不平等程度越高。实际上,在有的社会里,资本不平等极为严重,资本所有者根本没有必要工作(例如,简·奥斯汀笔下的主人公通常如此),这个相关性通常就很低,甚至为负相关。那么今天是什么情况,将来又如何呢?

还要注意到,如果拥有大量财富的人想办法获得较高的收益率,而中等财富只获得适当的收益,那么资本收入的不平等可能大于资本不平等本身。这一机制会使不平等成倍地扩大,21世纪尤其如此。在简单情况下,财富等级的各个层次平均收益率都是相同的,那么从定义上讲,这两种不平等将会保持一致。

在分析收入分配不平等时,仔细区分不平等的这些方面和构成至关重要,首先是出于规范和道德原因(不平等是因为劳动收入、继承财富收入和资本回报等不同),其次是因为解释演变过程的经济、社会和政治机制迥然不同。就劳动收入不平等来说,这些机制包括不同技能的供给和需求、教育体系状况以及影响劳动市场运行、工资确定的各种规则和制度。在资本收入不平等方面,最重要的过程涉及储蓄和投资行为、馈赠和继承法律以及房地产和金融市场的运行。在经济学家的著作和公开辩论中,收入不平等的统计指标总是一些复合指数,比如基尼系数,就是把诸如劳动和资本的不平等之类迥异的问题混杂在一起,使人根本不可能明确区分不平等的多个维度和各种运行机制。与之相反,我将尽可能精确地将这些问题区分开来。

资本分配总比劳动分配不平等

在实践中,试图衡量收入不平等时,我们观察到的第一个规律是:资本导致的不平等总比劳动导致的不平等更严重,资本所有权(及资本收入)的分配总比劳动收入的分配更为集中。

有必要立即澄清两点。第一,在数据覆盖的所有国家、所有阶段,我们都能毫无例外地发现这一规律,而且这一现象的程度总是相当引人注目。对这个问题的数量级有一个初步认识,劳动收入分配中收入最高的10%的人一般拿到总劳动收入的25%~30%,而资本收入分配前10%的人总是占有所有财富的50%还多(在有些社会高达90%)。更令人惊讶的是,工资分配底层的50%总能占到总劳动收入的相当大比例(一般为1/4~1/3,与最上层10%的人大体一样多),而资本收入分配底层50%的人一无所获,或者接近一无所获(总是低于总财富的10%,一般低于5%,或者相当于最富有10%的人1/10)。劳动方面的不平等一般较为轻微或者比较适度,甚至是合情合理的(在某种程度上这种不平等是合理的—这一点不应被夸大)。相比而言,资本方面的不平等则总是很极端。

第二,这一规律绝非事先注定,它的存在告诉我们一些重要信息,即经济社会发展过程的本质是什么,这个本质决定了资本积累和财富分配的动态变化。

其实,我们不难设想出一些机制,能够让财富分配比劳动收入分配更加平等。例如,假设在某个时间点上,劳动收入不仅反映不同劳动群体(按技能水平和层级地位划分)的长期性工资不平等,也反映短期冲击(例如,不同年份之间,或在个人全部职业生涯中,不同行业的工资和工作时间可能会大幅波动)。那么劳动收入在短期内会极其不平等,虽然这种不平等从长期来看会逐步缩小(比如,不是1年而是10年甚至一辈子,尽管由于缺乏长期数据,这种测算很少去做)。要研究伏脱冷教导中所说的机会和地位的实际不平等,拥有长期视角是非常理想的,但很遗憾这经常是难以测算的。

在一个短期工资大幅波动的世界,积累财富的主要目的可能是预防性的(以防收入遭受可能的不利冲击)。这样的话,财富不平等就会小于工资不平等。例如,财富不平等的数量级可能与长期工资收入不平等相同(按个人职业生涯的长度测算),因而明显低于即时工资的不平等(按某一特定时点测算)。所有这些在逻辑上都是成立的,但显然与现实世界没多大关系,因为财富不平等随处可见,而且总是比劳动收入不平等严重得多。为防范短期冲击而进行预防性储蓄在现实世界确实存在,但就观察到的财富积累和分配而言,这显然不是主要理由。

我们也能设想一种机制,使财富不平等与劳动收入不平等在数量级上大体相当。特别是,如果像莫迪利亚尼推断的那样,财富积累主要出于生命周期原因(如为退休而储蓄),那么人人都会或多或少拿出一定比例的工资来积累资本存量,好在退休后维持大致相同(或一定比例)的生活水平。这样的话,财富不平等只是劳动收入不平等在时间上的简单转换,其重要性就非常有限了,因为社会不平等的唯一真正来源就成了劳动导致的不平等。

重申一下,这样的机制具有理论上的合理性,在现实世界也有一定意义,尤其是在老龄化社会。然而在数量上,这不是发挥作用的主要机制。生命周期储蓄不能解释我们在实际中看到的高度集中的资本占有情况,预防性储蓄也无法解释。的确,平均而言,年长者肯定比年轻人更富裕。可是,在任一年龄段中,财富集中度实际上几乎与整体人群的财富集中度一样大。换言之,与普遍的看法相反,代际冲突还没有取代阶级冲突。资本集中度之所以非常高,主要原因是继承财产的重要性及其累积效应:例如,如果你继承了一套公寓并因此节省了房租费用,你将更容易通过储蓄积累财富。在动态过程中,资本经常具有极高的收益这一事实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第三部分的余下章节中,我将详细考察这些不同的机制,研究它们的相对重要性如何随时空变化而演变。在目前这个阶段,我只是从绝对意义上和与劳动收入不平等的相对意义上,简单提及财富不平等的数量级—目的是讨论某些机制,而不是其他。

不平等和集中度:一定的数量级

在分析不同国家可观察到的历史演变之前,我们首先应该更准确地描述一下劳动和资本不平等的典型数量级。这样做的目的是让读者了解十分位数、百分位数等数字和概念。对一些人来说,这可能看起来有些专业,甚至有些乏味,但在分析和理解不同社会的不平等结构的变化时,只要我们正确使用,它们的确相当有用。

出于这个目的,我在表7.1~表7.3中列出了不同国家、不同时段实际可观察到的分配情况。这里列出的数字是近似值整数,但至少给了我们一个大致概念,即在劳动收入和资本所有权方面,以及最后在总收入方面(劳动收入和资本收入的总和),“低度”、“中度”、“高度”不平等在今天意味着什么,以前意味着什么。

例如,在劳动收入不平等方面,我们发现在多数奉行平等主义的社会,比如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从那以后,北欧的不平等开始上升,不过这些国家依然保持了最低程度的不平等),分配大体上如下表所示。观察整个成年人口,我们看到,劳动收入最高的10%人群占有总劳动收入(这实际上基本指工资)的20%多一点儿,收入最低的50%人群占有总收入的约35%,因此中间的40%人群占有总收入的约45%(见表7.1)。[注释]这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平等,因为完全平等意味着每个群体都应该占有与其人口比重相等的收入(收入最高的10%应正好拿到总收入的10%,最低的50%拿到50%)。但我们这里看到的不平等并不太极端,至少不如我们看到的其他国家或其他时期那么极端。将这些收入不平等与几乎所有国家(甚至包括斯堪的纳维亚诸国)的资本占有结构相比时,这也算不上过于极端。

为了弄清楚这些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需要将两个方面联系起来:一是有多大比例的收入作为薪水分配给有血有肉的工人,二是实际构成这些财富层级的人拥有多少房地产和金融资产等财富。

具体地讲,如果收入最高的10%人群拿到总工资的20%,那么按数学方法计算,他们的人均工资是该国平均工资的两倍。同样,如果收入最低的50%人群拿到总工资的35%,他们的人均工资是该国平均工资的70%。如果中间的40%拿到总工资的45%,这就意味着他们的人均工资稍高于整个社会的平均工资(准确地讲,是平均工资的45/40)。

例如,如果一国的平均工资是每月2 000欧元,那么这种分配方式意味着,最上层的10%人群每月平均工资为4 000欧元,最底层的50%为每月1 400欧元,中间的40%为每月2 250欧元。[注释]这个中间人群被认为是广大的“中产阶层”,他们的生活水平由社会平均工资来决定。

下层阶层、中产阶层和上层阶层

明确一下,我在表7.1~表7.3中使用的“下层阶层”(定义为收入最底层的50%)、“中产阶层”(中间的40%)和“上层阶层”(最上层的10%)等名称显然是相当主观的,我愿意接受质疑。我使用这些术语纯粹是出于说明的目的,主要是想把我的想法讲明白,但它们在分析中几乎不起什么作用,而且我也可以称它为“a阶层”、“B阶层”或“C阶层”。然而在政治辩论中,这些术语问题一般远非那么单纯。人群的划分方式通常反映了一种或明或暗的立场,事关某个特定人群所占收入或财富的公正性和合理性。

例如,一些人使用“中产阶层”这个术语时指代非常宽泛,包含那些显然属于社会最上层的人(也就是收入最高的那10%),甚至包含接近最顶层的人(收入最高的1%)。一般来说,中产阶层的定义如此宽泛,是为了指出即使这些人占有的资源明显超过社会平均数,但也相当接近这个平均数。换言之,这一论点是想表明,这些人没有特权,完全应该得到政府的宽容,尤其是在税收方面。

其他评论家完全排斥“中产阶层”这个概念,而更喜欢把社会结构描述成只包括两个群体:占绝大多数的“人民”和极少数的“精英”或“上层阶层”。对一些社会而言,这样的说法也许是准确的,也可能适用于某些特定的政治或历史环境。例如,在1789年的法国,一般估计贵族占人口的1%~2%,教士不到1%,其余的包括农民到资产阶级的所有人为“第三等级”(在旧制度的政治体系下),占比超过97%。

我的目的不是去深究词典或语言的使用。在社会群体的称谓方面,每个人既对又错。每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使用某些术语,但诋毁别人使用的术语就不对了。我的“中产阶层”定义(“中间”的40%)就完全可以争论,因为他们的人均收入(或财富)都高于该社会的中位数。[注释]人们完全可以把社会平均划分成三个部分,并把中间的1/3称为“中产阶层”。不过,我使用的定义好像更接近一般用法:“中产阶层”一般指比多数人过得好但离真正的“精英”还很远的人。不过,所有这些名称都可以公开质疑,我不必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固守立场,因为它既是语言学问题,也是政治问题。

真实情况是,任何仅依赖少数分类情况对不平等问题进行的表述注定都是粗糙的做法,因为社会现实总是一种连续的分配。在任何一种财富或收入水平上,总有一定数量鲜活的个体,而这些个体的数量会根据该社会分配形式而缓慢、渐进地发生变化。社会阶层之间或“人民”与“精英”之间,从来不会泾渭分明。为此,我

的分析完全基于十分位数(最上层的10%、中间的40%、最底层的50%等)统计概念,不同社会的定义方式完全相同。这样我可以跨越时空进行严格而客观的比较,既不否认每个特定社会的内在复杂性,也不排斥社会不平等结构的基本连续性。

社会层级斗争还是最富1%群体的斗争?

无论针对时空相距遥远、先天截然不同的社会,还是使用完全不同的名词和概念代指社会群体的特别社会,我的基本目标都是比较不平等的结构。前10%或1%群体的概念相当抽象,也肯定缺乏诗意。多数人更容易与自己熟悉的群体产生共鸣:农民或贵族,无产阶级或资产阶级,办公室职员或高层管理人员,服务员或商人。但使用“前10%和前1%”这种说法的好处就在于,它们能让我们使用大家基本都能接受的共同语言,来比较那些原先无法比较的不平等现象。

必要的时候,我们将对这些人群进行更精细的划分,使用百分位数甚至千分位数来更精确地记录社会不平等的连续性特征。特别是在每个社会,甚至在最平等的社会里,最上层的10%人群其本身的确就是一个世界。其中,有些人的收入仅比平均值高两三倍,其他人的财力则高一二十倍,甚至更多。开始时,把最上层的10%再分成两个子群更具启发意义:最上层的1%(具体起见,我们可以称之为“统治阶层”,但并不是说这个词就比其他的好)和余下的9%(我们可以称之为“富裕阶层”或“小康阶层”)。

例如,看一下劳动收入不平等程度较低的例子(如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如表7.1所示,20%的工资流向了收入最高10%的人,归于最上层1%的比重一般是总工资的5%。这意味着在一个月平均工资为2 000欧元的社会里,最上层1%人群的收入是平均工资的5倍,即每月10 000欧元。换言之,收入最高的10%人群每月挣4 000欧元,但是最上层1%人群每月挣10 000欧元(其余9%每月挣3 330欧元)。如果我们继续细分,看一下最上层1‰(即收入最高者的0.1%)的情况,我们发现,甚至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有人每月挣几万欧元,也有少数人挣数十万欧元。当然,这样的人不多,所以他们在所有工资总和中的权重相对较小。

因此,判断一个社会不平等的程度,只看到有些人享有极高收入是不够的。例如,说“收入规模从1扩展到10”或者甚至“从1扩展到100”,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说明。我们还需要知道在每个水平上有多少人挣到了这种收入。归于最上层10%或1%人群的收入(或财富)比重才是判断一个社会有多不平等的有用指数,因为它不仅反映了极高的收入或极大财富的存在,也反映了获得这种报酬的人数。

在我展开的历史调查中,最上层1%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群。虽然他们(从定义上讲)只占人口的极小部分,但依然比备受关注的几十个或几百个超级精英(如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广泛使用的名称,从法国的“200个家庭”到法兰西银行的200名最大股东,或《福布斯》杂志设立的“400个最富有美国人”或类似排名)多得多。2013年,在法国这个有6 500万人口的国家,约5 000万为成年人,最上层1%有约50万人。在拥有3.2亿人口的美国,2.6亿为成年人,最上层的1%有260万人。这些在数字上相当大的群体必然在社会上引人注目,更何况他们愿意居住在同一座城市,甚至聚集在同一个社区。在每一个国家,最上层1%人群不仅在收入分配中地位显赫,在社会面貌中也吸引眼球。因此在每个社会,不管是1789年的法国(1%~2%的人口属于贵族)还是2011年的美国(“占领华尔街”运动将批评矛头对准最富裕的1%人口),最上层的1%都是一个庞大的人群,足以对社会面貌和政治经济秩序产生重大影响。

这表明了为什么前10%和前1%群体是有趣的研究对象。除了认真考察这两个群体,评估流向两者的国民财富和收入比重,人们还能依据什么去比较1789年的法国和2011年的美国社会不平等的区别呢?诚然,这个做法不能让我们消除和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可以让我们说些什么—这比一言不发强多了。我们因而能够确定是路易十六还是乔治·布什、巴拉克·奥巴马治下的“1%”更有权势。

回过头来说一下“占领华尔街”运动。它表明,虽然乍看起来有些抽象,但使用通用术语,尤其是“最上层1%”概念,有助于揭示不平等的显著加剧,因而可以充当解读和批评社会的有用工具。连大规模社会运动也可以利用这个工具,开发出非同寻常的鼓动性主题,比如:“我们是99%!”这乍看起来令人惊讶,但我们马上想起1789年1月西耶斯神父(abbé Sieyès)发布的著名宣传册的标题:“什么是第三等级?”[注释]

我也应该阐明,收入层级不同于财富层级。劳动收入分配的最上层10%或最底层50%不是构成财富分配最上层10%或最底层50%的同一批人。收入最高的1%不是占有财富最多的1%。劳动收入、资本占有和总收入(包括劳动和资本)的前10%和前1%群体是分别定义的。第三个概念是前两者的合成,因此定义了一个复合社会层级。在论述中,必须阐明所指的是哪一个层级。在传统社会中,前两者的相关性经常为负(因为拥有巨额财富的人不工作,因而处于劳动收入层级的末端)。而在现代社会中,相关性一般为正,但从未完全相关(相关系数总小于1)。例如,许多人的劳动收入属于上层阶层,但财富数量却要归于下层阶层,反之亦然。社会不平等是多维度的,就像政治冲突一样。

最后要注意,表7.1~表7.3对收入和财富分配的描述和本章以及后面几章所做的分析都是指“初次”分配,也就是税前分配。根据税收制度(和公共服务、财政转移支付)是“累进制”还是“累退制”的不同(这意味着根据收入或财富层级中的地位高低,不同人群的负担轻重不一),税后分配可能多少比税前分配平等一些。我将在第四部分讨论这个问题和其他许多与再分配有关的问题。这个阶段只需要考虑税前分配。[注释]

劳动收入的不平等:温和不平等?

再回到不平等的数量级问题:在多大程度上,劳动收入不平等是温和的、理性的或者今天已不再是个问题?的确,劳动方面的不平等总是比资本方面的不平等小得多。然而,忽视这一点也是很不应该的,首先是因为劳动收入一般占国民收入的2/3~3/4,其次是因为国家之间的劳动收入分配方式存在显著差异,这表明公共政策和国家差异对这些不平等和许多人的生活水平有重大影响。

在劳动收入分配最平等的国家,比如1970~1990年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收入最高10%的人拿到总工资的约20%,收入最低的50%拿到约35%。在工资不平等处于平均水平的国家,包括当今的多数欧洲国家(如法国和德国),收入最高10%的人占有总工资的25%~30%,收入最低50%的人约占30%。在最不平等的国家,如21世纪头10年之初的美国(后面会提到,其劳动收入分配比任何国家都不平等),收入最高10%的人拿到工资总额的35%,最低50%的人只拿到25%。换言之,这两个人群的均衡状态几乎被完全逆转了。在最平等的国家,收入最底层的50%在总收入上接近最上层10%的两倍(有些人会说依然太少,因为穷人是富人的5倍之多),然而在最不平等的国家,穷人比富人还少拿1/3。如果过去几十年在美国出现的劳动收入日益集中还要继续下去,那么到2030年,收入最底层50%拿到的总报酬只是最上层10%的一半(见表7.1)。这种演变显然不一定真的会持续下去,但这一点说明,近期发生的收入分配变化绝不是毫无代价的。

具体地讲,如果月平均工资是2 000欧元,平均分配(如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结果是收入最上层10%的人每月拿到4 000欧元(最上层1%为10 000欧元),中间40%每月拿到2 250欧元,最底层50%每月1 400欧元。而在更不平等的分配方式中(如美国),社会则形成了明显更加陡直的层级:收入最上层10%的人每月7 000欧元(最上层1%为每月24 000欧元),中间的40%为2 000欧元,最底层50%只有1 000欧元。

对受惠最少的半数人口而言,这两种分配方式之间的差别是绝对不可忽视的。即便不考虑税收和转移支付因素,如果一个人每月收入1 400欧元而不是1 000欧元(额外增加40%的收入),这对生活方式的选择、住宅、度假机会、投资资金、子女花费等的影响也是相当大的。而且在多数国家,女性实际上在最底层50%人群中占比很大,所以这种国家间的巨大差异部分反映了男女工资的差别,只有北欧在这方面的差异小于其他国家。

这两种分配方式的差别对高收入人群的影响也很大。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每月挣7 000欧元而不是4 000欧元(或者更好,挣24 000欧元而不是10 000欧元),他是不会花钱买同样的东西的,这不仅会对他的购买力产生影响,也会对他人产生更大影响。例如,这个人可以雇用收入不高的人来服务于他的需要。如果美国的这种趋势持续下去,那么到2030年,收入最高的10%的人群会每月挣9 000欧元(最高的1%挣34 000欧元),中间的40%每月挣1 750欧元,最底层50%每月只有800欧元。收入最高的10%因此可以用一小部分收入雇用许多最底层50%的人充当家庭用人。[注释]

显然,这一相同的平均工资和上述两种非常不同的劳动收入分配方式并不矛盾,却会给不同的社会群体带来迥异的社会与经济现实。在一些情况下,这些不平等可能激起冲突。因此,很有必要了解不同社会决定劳动收入不平等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力量。

资本收入的不平等:极端不平等

虽然劳动收入不平等有时被(不正确地)视为温和不平等,不再会激起冲突,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与资本所有权分配相比较而言的结果,而后者在哪里都是极端不平等的(见表7.2)。

在财富分配最平等的社会(如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最富裕的10%人群占有国民财富的约50%,如果人们准确申报巨额财富的话,甚至达到50%~60%。当下,2010以来,在大多数欧洲国家,尤其是在法国、德国、英国和意大利,最富裕的10%人群占有国民财富的约60%。

最令人惊讶的事实无疑是,在所有这些社会里,半数人口几乎一无所有:最贫穷的50%人群占有的国民财富一律低于10%,一般不超过5%。在法国,根据最新数据(2010~2011年),最富裕的10%占有总财富的62%,而最贫穷的50%只占有4%。在美国,美联储最近所做的调查覆盖相同年份,表明最上层10%占有美国财富的72%,而最底层的半数人口仅占2%。然而请注意,像所有的调查一样,财富都是主动申报的,因而这一来源低估了最大财富数值。[注释]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补充,我们在每一年龄段中都发现了同样的财富集中度。[注释]

最终,在这方面被认为最平等的国家(如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财富不平等好像明显大于工资最不平等国家(如2010年以来的美国)所表现出的工资不平等(见表7.1和表7.2)。据我所知,如果温和不平等意味着社会半数人口占有总财富中的较大比重(如1/5~1/4),那么资本所有权分配属于这种情况的社会从来就没出现过。[注释]然而,乐观主义从未消失,所以我在表7.2中列出了一个虚拟的例子,其中财富分配不平等为“低”,或者无论如何都低于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中”)、欧洲(“中”到“高”)和美国(“高”)。假设这样低的财富不平等的确是理想的目标,人们如何建立这样的“理想社会”还有待观察(我将在第四部分再讨论这个重要问题)。[注释]

和工资不平等的情况一样,重要的是要很好地把握这些财富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设想有一个社会每个成人平均净财富为20万欧元,[注释]当今最富裕的欧洲国家大体属于这种情况。[注释]正如第二部分指出的那样,这一私人财富可以划分成两个大致相等的部分:一方面是房地产,另一方面是金融和商业资产(包括扣除债务以后的银行存款、储蓄计划、股票债券、人寿保险、养老基金等)。当然,这些是平均数字,国家之间有很大差异,个人之间差异更大。如果最贫穷的50%人群占有财富总额的5%,那么从定义上讲,他们平均占有全社会每个成员平均财富的10%。在上一段落的例子中,这意味着最贫穷50%人群的人中每人平均占有净财富2万欧元。这不算小数目,但与社会其他人拥有的财富相比就非常少了。

具体而言,在这样一个社会,最贫穷的半数人口一般都是庞大的数目(一般占总人口的1/4),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财富,或者顶多几千欧元。实际上,有些人(也许是总人口的1/20~1/10)仅拥有负的净财富(他们的债务超过资产),这些人的数量不容忽视。其他人拥有少量财富,约6万或7万欧元,也许还多一点儿。这些情况,包括存在大量绝对财富接近零的人口,导致最贫穷的半数人口平均财富约为2万欧元。其中一些人可能拥有房地产但债务负担沉重,而其他人则可能只有非常少量的储备金。然而,多数人是租房者,他们仅有的财富是支票或储蓄账户里的几千欧元。如果我们把汽车、家具、家电等耐用品包含在内的话,那么最贫穷50%的平均财富会增加到不超过3万或4万欧元。[注释]

对这半数人口来说,财富和资本概念是相对抽象的。对数百万人来讲,“财富”加起来不过是支票账户或低利率储蓄账户里几周的工资、一辆汽车和几件家具。无法逃避的现实是:财富非常集中,社会中大部分人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于是一些人想象财富是超现实或神秘的实体。这就是为什么系统研究资本及其分配如此重要的原因。

在天平的另一端,最富裕的10%人群占有总财富的60%,他们平均拥有社会平均财富的6倍。在这个例子中,每个成人的平均财富是20万欧元,因此最富裕10%人均拥有120万欧元。

财富分配最上层的10%人群内部也极不平等,甚至比工资分配最上层的10%还不平等。正如当今多数欧洲国家的情况所体现的,最上层10%人群占有总财富的60%,最上层1%人群的财富比重一般约25%,其余9%的人占比约35%。因此,第一集团成员的富裕程度是社会成员平均值的25倍,而第二集团的成员是全社会平均值的4倍。具体而言,在这个例子中,最上层10%的人均财富是120万欧元,最上层1%的人均财富是500万欧元,其余9%的人均稍低于80万欧元。[注释]

此外,财富的构成在这个人群中差异也很大。最上层10%几乎每人都拥有房产,但随着财富层级的上升,房地产的重要性则急剧下降。而“9%”的人,拥有的财富约100万欧元,其中房地产约占总财富的一半,人数约占3/4。相比之下,在最上层1%中,金融和商业资产明显超过房地产。尤其在最巨量的财富中,股票、合伙企业股权几乎占据全部。当财富达到200万到500万欧元时,房地产的比重不到1/3;超过500万欧元时,这一份额则下降到20%以下;超过1 000万欧元时,则不到10%,财富主要由股票构成。房产是中产阶层和小康阶层最喜欢的投资形式,但真正的巨富总是主要由金融和商业资产构成。

最贫穷的50%(占有总财富的5%,在这个例子中人均占有2万欧元)和最富裕的10%(占有总财富的60%,人均占有120万欧元)之间是中间的40%:这个“财富中产阶层”占有国民财富总额的35%,这意味着他们的平均净财富相当接近整个社会的平均水平—在这个例子中,每个成人正好是17.5万欧元。在这个庞大的人群中,个人财富从仅10万欧元到超过40万欧元,起关键作用的是主要居所的拥有权及其购买、支付的方式。有时,除了一套房子,这些人还有大量储蓄。例如,净资本20万欧元可能由一套价值25万欧元的房产组成,其中必须扣除10万欧元住房抵押贷款,另外还有5万欧元储蓄投入了寿险保单或退休储蓄账户。在这种情况下,当贷款完全付清后,净财富就会增加到30万欧元,如果储蓄账户同步增加的话,财富就会更多。这是中产阶层的典型状况,比最穷的50%(一无所有)富裕,但比最富裕的10%(占有很多)穷。

一个重大创新:世袭中产阶层

别误解我的意思:真正的“世袭(或有产)中产阶层”的成长是20世纪发达国家财富分配的重大结构转型。

向前回溯一个世纪,回到1900~1910年:在所有欧洲国家中,那时的资本集中度比今天更为极端。记住表7.2中所列的数量级非常重要。在法国、英国、瑞典以及我们有数据的其他国家,这一时期最富裕的10%人群几乎占有国家的所有财富,比重高达90%。最富裕的1%人群占有所有财富的50%还多,在英国等特别不平等的国家,最上层1%占有的财富甚至超过60%。另一方面,中间的40%只占有国民财富的5%(不同国家从5%到10%不等),只是比最贫穷的50%稍强,后者那时和现在一样,占有财富不超过5%。

换言之,既然财富分配中间的40%几乎和最底层的50%一样贫穷,那中产阶层也就不存在了。大多数人几乎一无所有,而绝大部分社会资产只属于少数人。诚然,这不是数量极少的少数人:最上层10%所涵盖的精英远多于最上层1%,即便后者数量也相当显著。不过这依然是少数人。当然,和所有社会一样,分配曲线是连续的,但在最上层10%和1%人群中,斜率极其陡峭,所以从最贫穷的90%(按今天的货币价值计算,其成员顶多拥有几万欧元)到最富裕的10%(拥有几百上千万欧元)是一个突然的转变。[注释]

世袭中产阶层的出现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创新,这个概念也许并不严谨,但决不应该低估它的影响。的确,人们还是乐于坚持这个事实,即今天财富还是高度集中的:在欧洲最上层10%的人占有总财富的60%、在美国则占到70%。[注释]而且,贫穷的半数人口现在和以往一样贫穷,2010年占有不到5%的总财富,情况和1910年一样。基本上,所有中产阶层能拿到手的只是一些面包屑:欧洲中产阶层的财富几乎不超过总财富的1/3,而美国仅仅是1/4。这个中间人群的人数是最上层10%的4倍,但财富只是后者的1/2~1/3。人们很容易得出结论,什么真正的变化也没有发生:资本所有权的不平等还是很严重(见表7.2)。

这些都没有错,但明白下面几点也很重要:历史上的财富不平等下降没有人们认为的那么显著。而且,我们所看到的不平等的有限收缩也不能保证不出现逆转。可是,中产阶层收集的这些面包屑也很重要,低估这一变化的历史意义也是不对的。一个人拥有20万~30万欧元也许算不上富裕,但远远不是赤贫,而且这些人大多数也不愿被当成穷人。数千万人(处于富裕与贫穷之间的40%人口是一个数量庞大的人群)每人拥有几十万欧元财产,作为整体则占有国民财富的1/4~1/3,这种变化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从历史的角度看,这是一个重大变化,将会深刻改变社会面貌和社会政治结构,有助于重新定义分配带来的冲突。因此,重要的是了解这种变化为什么会发生。

伴随着中产阶层的崛起,最上层10%人群的财富比重急剧下降,在欧洲从20世纪初的50%多降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20%~25%,减少了将近一半。我们将看到,这部分颠覆了伏脱冷的教导,让靠年租金舒服生活的财富数量显著下降:心高志大的拉斯蒂涅娶了维多莉小姐,不会比学习法律过得更好。这一点具有历史重要性,因为1900年左右欧洲财富的高度集中实际上是整个19世纪的典型特征。所有数据来源都认为,这些数量级(最上层10%占有90%的财富,最上层1%至少占有50%)也是旧制度下的法国或18世纪英国传统农业社会的特征。对于奥斯汀和巴尔扎克笔下依靠财富积累和继承的社会来说,这样的资本集中度是个人生存和成功的必要条件。因此本书的一个主要目的是了解这种财富集中出现、持续、消失或再现的条件。

总收入的不平等:两个世界

最后,让我们转向总收入(即源自劳动与资本的收入)不平等问题(见表7.3)。不难理解,总收入不平等的水平居于劳动收入不平等和资本收入不平等之间。也请注意,总收入不平等更接近劳动收入不平等而不是资本收入不平等,这也不意外,因为劳动收入一般占国民总收入的2/3~3/4。具体地讲,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斯堪的纳维亚较为平等的社会里,收入最上层10%的人占有国民收入约25%(当时德国、法国是30%,现在则高于35%)。在更加不平等的社会里,最上层10%的人占有国民收入的50%(最上层1%占有约20%)。旧制度及“美好年代”时期的法国和英国是这种情况,当今的美国也是这种情况。

我们有可能想象出收入集中度更高的社会吗?可能没有这样的社会。例如,如果最上层10%人群占有年产出的90%(和财富分配情形一样,最上层1%占有50%),就可能发生革命,除非有特别有效的压制手段阻止它发生。说到资本所有权,这样高的集中度早已成为严重政治紧张的根源,用全民公投通常难以调和。不过,如果资本收入仅占国民收入的一小部分,这种资本集中度也许可以维持:如旧制度下只占到1/4~1/3,有时再多一些(当时的财富极度集中已颇具压迫性)。但是如果国民总收入也存在这种不平等程度,很难想象底层人民会永久地接受这种状况。

即便如此,也没有理由断言最上层10%的人永远不会占有国民收入的50%以上,或者也不能说这种象征性门槛一旦越过,一国经济就会崩溃。实际上,现有历史数据还不够完善,这一象征性门槛被越过也并非没有可能。尤其是,在旧制度下,直到法国大革命前夕,最上层10%人群可能已经占有国民收入的50%,甚至超过60%。其他传统农业社会也可能已经如此。其实,这种极端不平等能否持续,不仅取决于压制手段的有效性,也可能首先取决于维护手段的有效性。如果不平等被视为合理,比如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富人比穷人工作更勤奋、更高效,或者因为阻止富人挣得多必然会伤害社会上的穷人,那么收入集中度极有可能会创造新的历史纪录。因此我在表7.3中表明,如果劳动收入不平等(在较小的程度上资本所有权不平等)继续像最近几十年一样加剧,那么美国在2030年左右就可能创下新纪录。最上层10%人口那时会占有国民收入的约60%,而最底层半数人口只拿到区区15%。在这一点上,我坚持认为:重要问题是不平等的合理性而不是程度。这就是为什么分析不平等的结构非常重要。在这个方面,表7.1~表7.3给出的主要信息是,一个社会的总收入分配达到非常不平等(最上层10%的人占有全部财富的约50%,最上层1%占有约20%)有两种不同的方式。

达到这种高度不平等的第一种方式是“超级世袭社会”(或“食利者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继承财富非常重要,财富集中度达到极端水平(最上层10%人群一般占有全部财富的90%,仅最上层1%就占有50%)。那么,总收入层级由非常高的资本收入主导,尤其是继承资本。这是我们在旧制度下的法国和“美好年代”的欧洲所看到的格局,各国总体上差异很小。我们需要弄清,这种所有权结构和不平等是如何出现和持续的,它们在多大程度上只属于过去(当然,它们也与未来相关,我们也会讨论)。

达到这种高度不平等的第二种方式相对较新,这主要是美国在过去几十年间创造的。这里我们看到,非常高的收入不平等可能是一个“超级精英社会”(社会上层人士喜欢被称为超级精英)的结果。人们也可以称之为“超级明星社会”(也可以用“超级经理”这个有些不同的称谓)。换言之,这是一个不平等的社会,但是收入层级顶端是非常高的劳动收入而非继承财富收入。我要澄清一下,我不是在判断这样的社会是否应该称为“超级精英社会”。毫无疑问,这种社会的胜利者希望这样描述社会层级,他们有时也能这样说服一些失败者。然而,出于当前这个目的,超级精英不是假设,而是一个可能的分析结论,当然,相反的结论也同样是可能的。我将在后面进行分析,美国劳动收入不平等的加剧在多大程度上遵循了“精英”逻辑(只是在能回答这一复杂问题的范围内)。

这个时候,人们完全可以说,我对两种超级不平等社会所做的对比(食利者社会和超级经理社会)是天真和牵强的。这两种社会是可以共存的:一个人不能既是超级经理又是食利者,美国当前的财富集中度高于欧洲,这个事实也表明当下的美国可能就是这种情况。当然,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超级经理的子女成为食利者。实际上,我们发现这两种逻辑在每个社会都起作用。不过,不止一种方式可以促成这种程度的不平等,美国当下主要的特征是:前所未有的劳动收入不平等(可能高于世界上过去任何时间、任何地方的任何社会,包括那些技能差距非常大的社会)以及与传统社会或1900~1910年间欧洲相比不太极端的财富不平等。因此非常重要的是,要了解这两种逻辑各自发展的条件,同时不要忘记,它们可能在未来这个世界相互补充,共同发挥作用。如果是这种情况,未来将出现一个新的不平等世界,比以前的任何社会都更极端。[注释]

综合指标的问题

在对不平等的历史演变进行国别考察以回答上述问题之前,还需要讨论几个方法论问题。尤其是,表7.1~表7.3给出了不同分配方式的基尼系数。基尼系数是一个比较常用的评估不平等的综合指标,经常出现于官方报告和公共辩论中。按照设计,它在0~1之间浮动:完全平等时等于0,绝对不平等时等于1,即一个人数非常少的人群占有所有资源。

实际上,在现实社会的劳动收入分配中,基尼系数在0.2 ~0.4之间浮动;在资本所有权分配中,基本系数在0.6~0.9之间浮动;收入不平等方面,基尼系数在0.3~0.5之间浮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劳动收入分配的基尼系数是0.19,离绝对平等不远了。相反,“美好年代”的欧洲财富分配的基尼系数

则为0.85,距绝对不平等不远。[注释]

这些系数(还有其他指标,如泰尔指数)有时有用,但也带来了许多问题。它们旨在用一个数值指数就概括一种分配方式中所有有关不平等的信息:财富层级中底层与中间的不平等,中间与上层的不平等,上层与顶层的不平等。这乍看之下非常简单明了,很吸引人,但难免让人误入歧途。其实,如果不过度简化或者把不同事物混为一谈,就不可能用单维指数来概述多维的现实。在分配的不同层面上,社会现实和经济政治不平等的重要性非常不同,对它们进行区别分析非常重要。此外,基尼系数和其他综合指标常常把劳动不平等和资本不平等混淆起来,虽然在这两种情况下起作用的经济机制不同,不平等的一般理由也不相同。由于上述原因,我认为用分配表来分析不平等,比基尼系数等综合指标更好。分配表显示了收入和财富金字塔各自最顶端10%和1%人群在总收入和总财富中的比重。

分配表也非常有价值,因为它会使人注意组成当前层级的各个社会群体的收入和财富水平。这些层级用现金数量(或占某国平均收入和财富水平的比重)来表示,而不是难以理解的人为统计指标。分配表让我们更具体直观地了解社会不平等,也能充分认识研究这些问题所使用的数据及其局限性。相比之下,基尼系数等统计指数让我们抽象而乏味地看待不平等,人们难以找到他们在当前层级中的位置(这是一个有用的练习,尤其是一个属于最上层1%的人却常常忘记这一点,经济学家就经常这样)。指数经常掩盖数据的反常和矛盾现象,或者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时期的数据无法直接比较(例如,因为分配顶端的情况被删节,或者因为某些国家的资本收入被遗漏)。使用分配表迫使我们必须前后一致、更加透明。

官方出版物的贞洁面纱

经合组织或国家统计部门发布的官方不平等报告,时常提及十分位比等综合指数。出于同样的原因,在使用这些指数时必须十分小心。最经常使用的十分位比是p90/p10,即收入分配中前10%人群的平均收入与最后10%人群的平均收入的比值。[注释]例如,一个人的收入超过每月5 000欧元才能跻身收入分配的最上层10%,不超过每月1 000欧元就属于最底层10%,那么十分位比值就是5。

此类指数是有用的。获得分配完整形态的更多信息总是有价值的。然而,人们应该记住,从结构上讲,这些比率完全忽视了最上层10%的分配演变情况。具体而言,不管p90/p10的比值是多少,收入或财富分配的最上层10%可能总是占有总额的20%(比如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收入情况)、50%(2010年以来美国)或者90%(如“美好年代”欧洲的财富状况)。这些数字是由国际组织或国家统计部门统计的,然而,查阅它们的出版物,我们了解不到这些情况。它们通常关注的那些有意忽视分配最上层情况的指数,并且不提及最上层10%的收入或财富状况。

这一做法有其理由,一般是因为可用数据“不完善”。这是有道理的,但通过使用WtiD中以有限手段收集的历史数据,这些困难可以克服。这项工作已经开始缓慢地改变事情的处理方式。其实,决定使用忽视最顶端情况的方法论很难说是出于公心:国家和国际机构的官方报告本来是为了告诉公众收入和财富分配的真实情况,但实际上他们经常人为地给出不平等的乐观图景。这就好像1789年法国政府的官方不平等报告故意忽视顶层10%人口的所有情况(一个5~10倍于当时所有贵族人数的人群),理由是这太复杂了,不能说明任何情况。这样的做法反而更加令人遗憾,因为其必然让官方统计数字和统计人员更不可信,而不是缓解社会的不安情绪。

相反,很大程度上由于人为原因,十分位比有时会相当高。以资本所有权的分配为例:最底层50%人群一般接近一无所有。取决于所测算的财富有多么少(比如是否计入耐用品和债务),对收入层级中最后10%这一门槛的确切位置,人们显然可以得出非常不同的结果:对于相同的社会现实,人们可以将其设定为100欧元、1 000欧元甚至10 000欧元,结果没有太大不同,但取决于具体的国家和时期,可以得出非常不同的十分位比,即使财富分配的最底层半数人口依然只占有总财富的不到5%。劳动收入分配多少也是这种情况:取决于如何对待替代收入和短期工作报酬(比如使用每周、每月、每年还是每10年的平均收入),人们可以得出非常不同的p10门槛(和十分位比),即使劳动收入分配最底层50%实际上占有相当稳定的劳动收入比重。[注释]

为什么我更愿意像表7.1~表7.3那样去研究分配情况,这也许是一个主要原因,也就是说,强调不同人群占有的收入和财富比重,尤其是每个社会最底层半数人口和最上层10%,而不是纠结于确定某个百分位数的门槛水平。比重值比十分位比能展示更为稳定的现实图景。

回到“社会表格”和政治算术

我认为,我在本章中考察的分配表是研究财富分配的最佳工具,远比综合指标和十分位比可靠。上述分析就是我的理由。

此外,我认为这一方法与国民收入核算方法更为一致。既然多数国家的国民收入核算可以让我们测算每年的国民收入和财富(以及平均收入和财富,因为人口统计来源让我们更容易获得人口数字),那么下一步便是按十分位数和百分位数来细分这些总收入和财富数字。许多报告建议国民收入核算应按这种方式来改善和“人性化”,但迄今没有什么进展。[注释]把人口细分成最贫穷50%、中间的40%和最富裕10%,是朝着这个方向迈出的有益一步。尤其是,这个办法可让任何一位观察家看到,不同社会人群实际获得的收入是否或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国内产值和国民收入的增长。例如,只有知道流向最上层10%人群的财富比重,我们才能确定增长的成果有多大比例被最上端获得。基尼系数和十分位比都不可能清晰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我还要补充一点,我所推荐使用的分配表在某些方面与18世纪、19世纪初风行一时的“社会表格”非常相似。这些社会表格首先在17世纪末的英国和法国推出,在启蒙时期的法国得到广泛使用、改善和评论,例如狄德罗《百科全书》中关于“政治算术”的备受称赞的文章。社会表格的最初版本由格雷戈里·金于1688年创立,法国大革命前夕的艾克斯比利和伊斯纳尔、拿破仑时期的帕切特、科尔昆和布洛杰特编撰了详尽的范例。他们的目标一直是提供全面的社会结构视角:他们列出了贵族、资产阶级、绅士、工匠、农民等的数量及其收入评估(有时是财富)。这一批作者还编撰了最早的国民收入和财富评估。然而,这些表格与我的分配表有一个重要区别:旧的社会表格使用了他们那个时代的社会分类,而且没有试图用十分位数和百分位数来确定财富和收入分配状况。[注释]

不过,社会表格强调不同社会层级(尤其是不同的精英阶层)的国民财富比重,试图描绘不平等的生动一面。在这方面,它们和我使用的方法显然非常相似。同时,在实质上,社会表格与基尼、帕累托对不平等的统计测算方法迥然不同。后者方法简单,未考虑时间因素,在20世纪广泛使用,常常试图弱化财富分配的差距。人们测度不平等的方法从来都不是不偏不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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