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资本论
第八章 两个世界

行文至此,我已经精准界定了下文所要用到的诸多概念,也介绍了各个不同的现实社会中劳动和资本导致的不平等达到的大致数量级。现在是时候考察一下世界各国不平等的历史演变情况了。自19世纪以来,不平等的结构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原因何在?1914~1945年间的一系列冲击对于缩小不平等差距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这种缩小绝不是一个和谐或自发的进程。自1970年以来,世界各地不平等程度的扩大不尽相同,这再次表明了体制和政治因素在其中发挥的关键性作用。

一个简单例子:20世纪法国不平等程度的缩小

我们首先来详细考察一下法国的不平等,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多亏拥有一个现成且丰富的史料库)。同时,法国的情况也是相对简单和直接的(其直接简明的程度与不平等的演变历史可能达到的程度相当),更为重要的是,它也广泛代表了在其他若干欧洲国家所观察到的演变。这里的欧洲指的是欧洲大陆,因为英国的情况在某些方面介于欧洲和美国之间。欧洲大陆的演化模式在很大程度上也代表着日本的情况。继法国之后,本文将转而分析美国,并最终扩展到可获得充足历史数据的整个发达国家和新兴经济体。

图8.1描绘了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和工资收入的比重随时间演变的情况。可以发现,有三个事实性的特征凸显出来。

图8.1 1910~2010年法国收入不平等状况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第一,自“美好年代”以来,法国的收入不平等程度大幅缩小:

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从“一战”前的45%~50%,降到了今天的30%~35%。

这15个百分点的下降不容小觑,这意味着每年流向最富有10%人口的产出比重减少了1/3,而流向另外90%人口的比重增加了1/3。请注意,这一规模已经大致等于“美好年代”处于底层的那一半人口所得收入的3/4,比他们今天所得收入的1/2还要多。[注释]另外还要注意,本书的这一部分考察的是原始收入(即在税收和转移支付之前的收入)的不平等状况,而在第四部分,我将阐释税收和转移支付是如何更进一步降低不平等程度的。需要明确的是,不平等程度缩小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我们当前已经生活在一个均等化的社会里。它主要反映出的事实是,“美好年代”时期的社会是极其不平等的—实际上,那是整个历史中最不平等的社会阶段之一。这一不平等现象的表现形式以及它的形成方式,我认为是不容易为当今时代所接受的。

第二,20世纪进程中收入不平等程度的显著缩小,完全来自上层人群资本收入的减少。假使我们不考虑资本收入,而只关注工资收入的不平等状况,我们也会发现分配在长期来看是相当稳定的。21世纪伊始的10年,和20世纪的第二个10年一样,工资收入最高的10%人口的收入占到总工资收入的25%。相关资料也显示,处于收入分配最底层的群体,其工资不平等程度也是长期稳定的。例如,工资收入处于底层的那一半人口始终可以占到总工资收入的25%~30%(以至于这一群体成员的平均工资达到总体平均工资的50%~60%),而且没有明显的长期趋势。[注释]在过去的100年里,工资水平显然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劳动力的结构和技能也已完全改变,然而工资层级状况却没有发生多少变化。如果上层人群的资本收入没有下降的话,20世纪的收入不平等程度也就不会减小。

我们沿着社会阶层的阶梯向上进行考察,这一事实特征就会变得更加明显。我们特别来看一下收入最高的1%人群的演变情况(见图8.2)。[注释]与不平等程度最高的“美好年代”相比,20世纪法国最高1%人口的收入占总收入的比重简直可以称为“坍塌式”下降,从1900~1910年的超过20%降到了2000~2010年的8%或9%。这意味着100年里下降了超过一半,实际已接近2/3。如果我们看一下20世纪80年代初的曲线低点,就会发现那个时间段最高1%的收入只占国民收入的7%。

同样,这种“坍塌式”下降完全可归因于从资本获得的超高收入的减少(或者可以大致称为食利者的衰落)。单看工资,我们就会发现收入前1%人群的工资收入占总工资收入的比重几乎长期稳定在6%或

的水平。在“一战”前夕,收入不平等程度(以最高1%人群的收入比重来计算)是工资不平等程度的近3倍;而今天,收入不平等程度只相当于原本的1/3略高,与工资不平等程度大致相当。这一程度已经低到可能会让人错误地猜想:从资本获得的高收入几乎已经消失殆尽了(见图8.2)。

图8.2 1910~2010年法国食利者的衰落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综上所述,法国20世纪不平等程度的缩小,主要可由食利者的衰落和从资本获得的超高收入的“坍塌式”下降来解释。长期来看,似乎不平等并未呈现出普遍结构性缩小(尤其是工资收入不平等程度的缩小),这与库兹涅茨理论的乐观推测相反。

在财富分配的历史动态特征这一问题上,此处为我们揭示出一个根本性教训,也毫无疑问是20世纪给我们上的最重要一课。当我们进一步了解到上述事实在所有发达国家大致相同、仅存微小差异时,这一教训就显得越发正确了。

不平等的历史:一部混沌的政治史

图8.1和图8.2展现出的第三个重要事实是,不平等的演化历史不是一条漫长而宁静的河流,中间有很多迂回曲折,当然也并非难以阻挡、按部就班地趋于“自然”均衡点。在法国以及其他地区,不平等的历史始终是混乱的、具有政治性的,它受到骤发性社会变革的影响,不仅仅由经济因素主导,还由社会、政治、军事和文化现象等多方面的因素所驱动。社会经济状况的不平等,即社会各群体间收入和财富的差异,通常既是其他领域发展的原因,也是其他领域发展的结果,所有这些分析的维度难解难分地交织在一起。因此,财富分配的历史可以从更一般意义上诠释一国的历史。

在法国的例子中,我们惊奇地看到,收入不平等的缩小很大程度上集中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1914~1945年。前10%和前1%人群的收入占总收入的比重于“二战”后跌至谷底,并且似乎再也没有从战争年代的极端暴力冲击中恢复过来(见图8.1和图8.2)。在很大程度上,是战争的混乱以及相伴而生的经济及政治冲击,拉低了20世纪以来的不平等程度。不存在循序渐进、协商一致和无冲突的演变方式来推动实现较大程度的平等。在20世纪,抹掉过去、推动社会重新洗牌、万象更新的是战争,而不是和谐民主或经济的理性行动。

这些冲击包括什么呢?我在本书第二部分已做了讨论,包括两次世界大战造成的破坏,还有“大萧条”引发的破产,最为重要的是,包括这一时期颁布的新公共政策(从租金管制到国有化,以及以通胀推动那些依靠政府债务为生的食利阶层的自然消亡)。所有这些冲击都引发了1914~1945年资本/收入比的大幅下滑和资本收入占国民收入比重的显著下降。然而,资本远比劳动力集中,在前10%人群中资本收入的比重更高(在前1%人群中尤其如此)。因此,以下事实也就不足为奇了:1914~1945年对资本尤其是私人资本的诸多冲击,降低了前10%人群(以及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最终导致收入不平等显著缩小。

法国自1914年起对收入征税(参议院从19世纪90年代以来一直阻挠这项改革,直到1914年7月15日,宣战前几周,他们才在极其紧张的氛围下最终通过了这一法案)。出于这一原因,我们很遗憾无法拥有这一日期之前关于收入细分结构的年度数据。在20世纪伊始的10年,基于开征一般性所得税的预期,人们对收入分配做了大量的估算,以预测这可能带来多少税收收入。因而,我们对“美好年代”的收入集中程度有个大致的认识。不过,这些估算数据并不足以支撑我们对“一战”产生的冲击做出历史性估计(为达到这一点,所得税必须提早几十年开征)。[注释]幸运的是,房产税自1791年就已开征,相关数据有助于我们研究19、20世纪财富分配的演变情况,也能够确认1914~1945年的冲击在其中发挥的核心作用。但这些数据显示,恰恰相反,“一战”前夕资本所有权的集中度并没有任何自然下降的趋势。从同一数据来源我们也可得知,1900~1910年资本收入在最高1%人群的收入中占据了绝大部分比重。

从“食利者社会”到“经理人社会”

1932年,尽管处于经济危机之中,资本收入仍然是收入分布中最高0.5%人群的主要收入来源(见图8.3)。[注释]但是,审视现今最高收入群组的收入构成时,我们就会发现情况已经发生了意义深远的变化。可以肯定的是,今天和过去一样,随着收入阶层的逐步提升,劳动收入的地位逐步削弱,而在收入分布的最高1%和1‰中,资本收入越来越占主导地位—这一结构性特征并没有改变。然而,这里存在一个关键的区别:当前人们必须爬到更高的社会阶层上,才能让资本收入超过劳动收入。目前,资本收入超过劳动收入只存在于收入分布中最高0.1%的人群中(见图8.4)。而在1932年,具有同样特征的社会群组的人数是现在的5倍,在“美好年代”则高达10倍。

图8.3  1932 年法国最高收入的构成

注:(1)“p90~95”包括第90百分位到第95百分位的个体,“p95~99”包括了这之后的4个百分点,“p99~99.5”包括了再之后的0.5个百分点,以此类推。(2)劳动收入包括工资、奖金、养老金,资本收入包括股息、利息、租金,混合收入指个体经营者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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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显著的变化。最高1%人群在任何一个社会都占据很突出的地位,构筑了一个社会的经济政治格局,而最高1‰人群在这一点上就稍逊一筹了。[注释]虽然这只是一个程度问题,但却很重要:很多时候,量变会引发质变。这种变化也解释了为什么今天流向最高1%人群的收入比重并不比流向他们的工资比重高出多少:资本收入只在最高1‰人群乃至0.1‰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在整个前1%人群中,其影响相对较小。

图8.4 2005年法国最高收入的构成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已经从“食利者社会”走向了“经理人社会”,也就是说,从一个由食利者(拥有足够的资本,从而可以靠他们的财富产生的年收入为生的群体)占最高1%的社会,转向一个最高收入层级(包括前1%)主要由那些靠劳动收入为生的高薪个体构成的社会。也可以更准确地说(如果不是那么积极的话),我们已经从一个超级食利者社会走向一个不那么极端化的食利者社会,新的社会在靠劳动获得成功和靠资本获得成功之间更好地保持了平衡。这很重要,但是必须要明白,至少在法国,这一巨大变动的发生并不是由于工资层级的任何扩展(从世界范围看,这一工资层级已经长期保持了稳定:那些依赖劳动收入的个体的世界从来没有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同质化),而完全是由于高资本收入的减少。

小结:法国发生的故事就是食利者(十之八九)落后于经理人,而经理人也并没有跑在食利者前面。我们需要了解这种长期变化的原因,但这并不是一眼就能明白的,因为我在第二部分已经阐释过,资本/收入比近来又回到了“美好年代”的水平。1914~1945年食利者的衰落是故事中较为引人注目的部分,而为何食利者并未回到原来的水平才是更复杂的,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更重要和更有趣的部分。众多结构性因素都有可能对“二战”以来的财富集中程度产生制约作用,而且时至今日,这些因素仍阻碍着“一战”前夕那种极端食利者社会的复活。针对收入和遗产的高累进税是我们很容易举出的因素(其中大部分在1920年之前并不存在)。然而,其他因素可能也发挥了显著且同等重要的作用。

“前10%”的不同世界

不过首先,我们要花些时间考察一下收入层级中前10%的内部构成,这一收入群组由差异化十分明显的小群组构成,各小群组之间的界限因时而异:资本收入原本主导了最高1%,但今天仅在最高1‰中占主导地位。更重要的是,前10%内部多种世界的共存,有助于我们理解数据资料所显现出的在短期以及中期经常出现的混乱演化过程。新税法要求填写的损益表确实是一个丰富的历史资料来源,尽管它们也存在许多不完善之处。有了这些资料的帮助,我们就可以精确地描述并分析收入分布顶层群组的多样性及其随时间的演变。我们很惊奇地发现,在拥有这种类型数据的所有国家,各个时期最高收入群组的收入构成特征均可用图8.3和图8.4中那些相互交叉的曲线(即法国1932年和2005年的情况)分别表示:随着人们在前10%中位置的不断提升,劳动收入比重总是迅速下降,而资本收入比重总是急剧上升。

前10%中较穷的那些人,才属于真正的经理人世界:80%~90%的收入都来自劳动报酬。[注释]再看向上推移4个百分点的收入人群,劳动收入比重有了轻微下降,但仍毫无争议地居于主导地位,占到总收入的70%~80%(见图8.3和图8.4),这一点不仅适用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今天仍旧如此。在这个庞大的“9%”人群中(即前10%除了最高的1%中),我们发现个人主要是以劳动收入为生,包括私营部门的经理人和工程师,以及公共部门的高级官员和教师。这里的工资通常为社会平均工资的2~3倍:换句话说,如果社会平均工资是每月2 000欧元,那他们每个月就可挣到4 000~6 000欧元。

显然,在这一级别里,工作的类型及所需技能的水平也随时代发生了变化。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年代,高中教师(甚至是小学中资历较深的教师)都归属于这“9%”人群,而今天我们必须要成为大学教授或研究员,而且最好是政府高官,才可实现这一目标。[注释]曾几何时,一个工头或熟练技工都几乎跨进了这一人群,而今天至少得是一个中层经理人,最好是拥有名牌大学或商学院学位的高级经理人。在收入分布的较低阶层上,情况也类似:曾经,收入最低的工薪阶层(通常只有社会平均工资的一半,比如平均工资是一个月2 000欧元,他们只有1 000欧元)是农场工人和家庭用人;后来,他们被相对缺乏技能的产业工人替代,多数是纺织和食品加工等行业的女工。这一现象在今天依然存在,但收入最低的工人现在都在服务业,如餐馆服务生或者商店店员(同样,多数是女性)。因而,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劳动力市场已经完全转型,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市场上工资不平等的结构却几乎没有发生变化,在足够长的时间段里,前10%人群中的那“9%”人群以及最低50%人群在劳动收入比重上仍是大致相同的。

在那“9%”人群里,也有医生、律师、商人、餐馆老板以及其他自主创业者的身影。离那“1%”人群越近,他们的人数也越多。正如那条“混合收入”曲线所显示的那样(即不靠工资的劳动者的收入,包括劳动报酬,还有从商业资本中获得的收入,我在图8.3和图8.4中分别做了展示)。在最高1%的临界线附近,混合收入占到了总收入的20%~30%,但当我们朝前1%人群内不断推升时,这一比重就会下降,而纯资本收入(租金、利息和股息)则显然占据了主导地位。为了进入那“9%”,乃至上升到那“1%”中的末端—这意味着要获得平均水平4~5倍的收入(也就是说,如果社会平均收入是2 000欧元,要挣到每个月8 000~10 000欧元),选择成为一名医生、律师或是一个成功的餐馆老板,可能都是不错的策略,这与成为一家大公司高级管理者的选择几乎是同样常见的(实际上只有一半是常见的)。[注释]但要想达到最上层的“1%”,获得平均水平几十倍的收入(每年收入几十上百万欧元),上述策略可能难以奏效。只有拥有足够多资产的人,才更可能到达整个收入层级的顶端。[注释]

有趣的是,只有在战争刚刚结束的年份里(在法国,分别是1919~1920年和1945~1946年),这一结构才会发生逆转:在前1%的上层人群中,混合收入的比重短暂超过了资本收入的比重。这显然反映出与战后重建紧密相连的新型财富的快速积累。[注释]

综上所述,前1%人群内部也始终包含着两个非常不同的世界:在“9%”的人群里,劳动收入明显占主导地位,而在“1%”的人群里,资本收入变得越来越重要(或快或慢,或大或小,因时而异)。两个人群之间的过渡始终是循序渐进的,在人群边界上也是相互渗透的,但二者之间的差异却是清晰而系统性的。

例如,资本收入显然不是完全在“9%”人群的收入构成中绝迹,但它通常不是收入的主要来源,而只是一种补充。一位月收入4 000欧元的经理人,可能照样拥有一套公寓,每个月获得1 000欧元的租金(或是自住,因此每月不必支付1 000欧元的租金,这从金融视角上来看是一回事),那么她每月的总收入就是5 000欧元,其中80%是劳动收入,而20%为资本收入。事实上,劳动和资本之间的80∶20分配基本代表了“9%”人群的合理收入结构,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是这样,今天也仍然如此。他们的部分资本收入也可能来自储蓄账户、人寿保险合约及金融投资,但不动产收入一般是最主要的。[注释]

与此相反,在“1%”人群中,劳动收入逐步成为附属物,而资本收入不断增长变为收入的主要来源。另一个有趣的特征是,如果我们将资本收入进一步细分为土地及建筑物的租金收入和流动资本的股息及利息收入,会发现最高10%人群的资本收入中很大比重是来自后者(尤其是股息)。以法国为例,“9%”人群的资本收入比重在1932年和2005年均为20%,而在最高0.01%人群里,这一数值却上升到了60%。考虑上述两种情形,这种剧增完全可以用金融资产的收入(几乎都是股息的形式)来解释,而租金的比重保持在总收入的10%左右,在前1%中甚至出现了下降的势头。这种格局反映了一个事实,即大量的财富主要由金融资产(主要是基于合伙关系的股票和证券)所构成。

所得税申报单的局限性

尽管可以发现这么多有趣的特征,我却必须要强调,本章所采用的财税数据是存在一定局限性的。图8.3和图8.4仅是基于税务申报单中的资本收入数据。实际的资本收入被低估了,这有两方面的缘由,一是逃税问题(隐藏投资性收入要比隐匿工资容易得多,比如,使用国外的银行账户,只要这个国家没有与纳税者居住国开展合作即可),二是各种免税政策的存在,导致整个门类的资本收入可以合法地规避所得税(在法国以及其他地区,所得税原本是要涵盖所有类型的收入)。因为资本收入在最高10%人群收入中占有很大比重,仅以所得税申报表为依据的话就意味着资本收入存在低报情况,图8.1和图8.2中的最高10%和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也就存在低估(对法国以及其他国家都是如此)。不管怎样,这些比重只是一种粗略估计,其意义(像所有的经济和社会统计一样)主要是作为一种数量级展示出大致情况,并且应该视为实际不平等程度的较低估计值。

以法国为例,我们可以将税务申报单上自主申报的收入与其他数据资料(如国民账户及其来源,可更直接地测量财富分配状况)相比较,估算一下我们的结果需要调整多少才能抵消资本收入的低报情况。结果表明,我们需要在资本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上增加几个百分点(如果我们选择较高的逃税率估计值的话,可能要增加5个百分点,不过更符合现实的情况是增加2~3个百分点)。这一数量不可以忽略不计。换句话说,有关前10%人群的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图8.1向我们展示的是,1900~1910年为45%~50%,到2000~2010年降到了30%~35%,而实际情况是,“美好年代”毫无疑问接近50%(甚至略高),而当前则比35%略高。[注释]不过,这种矫正并不会显著影响收入不平等的整体演化规律。即使近年来合法避税和非法逃税的机会不断增多(尤其是避税天堂的出现,我在后面将更进一步讨论),我们也必须记住,流动资本的收入在20世纪初以及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已经是显著低报了。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从确保遵守相关适用税法的举措上看,那个时代政府要求提供股息副本和利息券的做法,并不比今天的双边协议更有效。

类似地,我们可以据此假设,计入逃税及避税行为会使基于税务申报单数据得到的不平等水平,在不同时期加剧的幅度大致相同,因此,不会在实质上改变前面所展示的时间趋势和演变特征。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尚未尝试将这一矫正方法以一种系统、一致的方式应用到不同国家。这是WtiD的一个重大局限,其结果就是我们的数据低估(可能仅是略微低估)了1970年之后大多数国家不平等程度的扩大幅度,尤其是低估了资本收入在其中的作用。事实上,对于研究资本收入来讲,所得税申报单这一数据来源变得越来越不可靠,因而很有必要使用其他的补充性资料。这既包括宏观数据资料(比如在第二部分所使用的那些用来研究资本/收入比和资本—劳动划分动态过程的数据),也有微观数据资料(可以用来直接研究财富分配状况,我在接下来的章节也将使用到)。

另外,不同的资本税收法律也可能使国际比较产生偏差。一般来说,租金、利息和股息在不同国家是同等对待的。[注释]相比而言,各国在资本收益项目的处理上却有着显著的差异。比如,资本收益在法国税收数据中并未全部、连贯地记录(我将它们完全排除掉了),而美国相关的税收数据却对此记录完好。这就会带来很大的差异,因为资本收益(尤其是那些通过出售股票实现的收益)构成了资本收入的一种形式,而且该收入集中在最高收入人群(有时甚至比股息还高)。例如,如果图8.3和图8.4包括了资本收益,那么最高0.1‰人群的资本收入比重就不止60%,而很可能接近70%甚至80%(因年份而异)。[注释]因而,为了避免有偏差的比较,在有关美国的分析中,我会将包含资本收益与不含资本收益两种情况都列出来。

所得税申报单的另一个重大局限是,只反映了资本的收入,而没有包含资本的信息源。我们可以看到纳税人在特定时点上资本收入的多少,却不知道这种资本是通过继承得到,还是纳税人尽其一生靠劳动积累而来(或者来自其他资本)。换句话说,对资本收入来讲,即使不平等程度相同,事实上也反映了非常不同的情形,而如果我们局限于所得税申报数据,就难以对这些差异有所了解。总体来讲,高水平的资本收入通常对应着巨大的财富量,很难想象这些财富可以单纯地从劳动收入中积累而来(对于那些高级经理人也是如此)。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财产继承在其中功劳巨大。然而,我们在接下的章节中将会看到,财产继承和储蓄积累的相对重要性随时代不断演变,这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话题。同样,我需要使用那些可以直接支撑起财产继承问题讨论的数据资料。

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混乱

思考一下20世纪法国收入不平等的演变历程。1914~1945年,收入层级中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差不多一直在下降,从1914年的20%逐渐降到1945年的仅剩7%(见图8.2)。这种稳定的下降态势,反映出这一时期资本(及资本收入)承受了长期而且实质上从未中断的一系列冲击。相比之下,收入层级中前10%人群收入比重的下降就不那么稳定了:“一战”后显著下跌,但在20世纪20年代紧跟着一个不稳定的复苏,之后在1929~1935年出现了令人惊奇的急剧上升,随后的1936~1938年又一次出现跳水式下降,“二战”期间则彻底崩溃。[注释]最终,前10%人群的国民收入比重从1914年的超过45%,降到了1944~1945年的不到30%。

纵观1914~1945年的情况发现,那两次下降非常一致:根据我的估算,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下降了近18个百分点,而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则下降了接近14个百分点。[注释]也就是说,1914~1945年“1%”人群自身就为不平等程度的下降贡献了大约3/4的力量,而“9%”人群则贡献了1/4。资本高度集中在“1%”人群手里,他们通常还持有风险更高的资产,从这一角度来看,上述结果不足为奇。

相比而言,在这一时期可观察到的差异性,乍一看倒是很让人吃惊:为何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在1929年“大萧条”后急剧上升,而且至少持续到了1935年,而同一时期(尤其是在1929~1932年)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却在下降?

事实上,如果我们更仔细地逐年审视数据,这些问题都可得到圆满的解释。重新回顾那个社会关系高度紧张的混乱的战争年代,我们可得到很多启发。为了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必须意识到,“9%”人群和“1%”人群所依赖的收入来源是非常不同的。“1%”人群的绝大部分收入是资本收入,特别是利息和股息,主要由他们持有股票和债券的公司来支付。这正是“大萧条”时期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骤然下跌的原因:因为经济崩溃了,利润下降了,一个接一个公司破产了。

与之相反,“9%”人群包括了很多经理人,他们恰恰是“大萧条”的极大受益者,至少和其他社会群体相比是这样的。与在他们手下工作的雇员相比,他们遭受的失业损失要小得多。特别是,他们从未经历过产业工人频繁遭受的半失业甚至完全失业的状况。与收入层级高于他们的人相比,他们在公司利润下滑中所受的影响也小得多。在“9%”人群内部,处于中间水平的公务员和教师的情况尤其不错,当时他们刚刚从1927~1931年行政部门津贴上涨中获益不少(要知道,政府雇员们,尤其是那些位于薪级标准顶端的群体,在“一战”中遭受了极大创伤,又被20世纪20年代初期的通货膨胀猛烈冲击)。这些中级雇员也免受失业风险,因而在1933年之前,公共部门的工资在名义上保持了稳定(在之后的1934~1935年,法国总理皮埃尔·赖伐尔力图降低公共部门开支时,名义工资也只是略微下降)。同时,私人部门的工资在1929~1935年下降了超过50%。法国在此期间遭受的严重通货紧缩(1929~1935年,随着贸易和生产的崩溃,价格下跌了25%)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足够幸运的保住工作和名义报酬的人们—以公务员为代表—在“大萧条”时期享受着购买力的提升,因为不断下跌的价格水平提高了他们的实际工资收入。此外,“9%”人群的资本收入通常是租金,它们是严格按名义价值进行计算的,也由于通缩的缘故实现了增长,所以这类收入来源的实际价值显著上升,而“1%”人群的股息收入却极度缩水。

基于所有这些原因,1929~1935年,法国归于“9%”人群的国民收入比重很显著地上涨了,而且要比“1%”人群比重下降的幅度大得多,这就使整个前10%人群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提升了超过5%(见图8.1和图8.2)。然而,在人民阵线(popular Front)执政时期,这一过程完全被逆转:由于《马蒂尼翁协定》的缘故,工人的工资飞速上涨,1936年9月法郎贬值,引发了1936~1938年的通货膨胀,“9%”人群和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都因此出现了下滑。[注释]

上述讨论表明,将收入按百分位数和收入来源进行划分是很有意义的。如果我们只采用像基尼系数这样的综合指标来分析战争时期的动态过程,就根本无法探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将难以区分劳动收入和资本收入,也难以分辨短期和长期的变化。比如在法国,1914~1945年的情形之所以如此复杂,主要是因为虽然总体趋势是相当清晰的(前1%人群收入的崩溃导致归于前10%人群的国民收入比重急剧下降),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总体趋势特征上叠加了不少较小的逆向趋势。我们在其他国家的战争年代也可发现类似的复杂性,通常具有与本国历史相关联的典型特性。例如,1933年,罗斯福总统上台后,美国的通缩结束,因而法国1936年出现的反转在美国要提早到1933年。每一个国家的不平等历史都是政治性的,也都是混乱的。

时间尺度的冲突

一般来说,在研究收入和财富的分配动态问题上,区分不同的时间尺度是非常重要的。本书主要关注长期的演化特征,很多案例中的基本趋势无法放在少于三四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尺度上予以理解。比如,“二战”以来欧洲的资本/收入比的结构性上涨,这是一个持续了近70年的过程,由于各种其他推动因素的叠加(也包括有效数据的缺失),这一特征在10年或20年之前可能很难被察觉。但在关注长期趋势的同时,一定不能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短期趋势也是存在的。可以肯定的是,短期趋势之间最终是相互平衡的,但是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来说,短期趋势通常相当合理地成为那个时期最为突出的现实特征。确实,怎么可能不这样认为呢?这些短期趋势可以持续10~15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如果以人的一生来衡量,这已经足够长了。

法国和其他地区的不平等历史充满着短期和中期趋势,而且不仅仅是在混乱的战争年代。让我们来简单叙述一下法国历史上的主要片段。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工资层级有所收缩,但每次战争结束后,工资收入的不平等就又回来了(先是20世纪20年代,然后是40年代后期,之后是50年代和60年代)。这些变动具有相当大的量级:归于前10%人群的工资总额的比重在每次战争中都下降了5个百分点,而在事后又回升了相同的幅度(见图8.1)。[注释]工资差额不仅在公共部门减小了,在私人部门也是如此。每次战争时期的情况都是相同的:每次战争时期,经济活动减少,通货膨胀上升,实际工资和购买力开始下降。然而,工资层级底部人群的工资普遍是上涨的,与处于顶端的人群相比,他们多少能避免通胀之害。当通胀水平很高时,工资分配状况就会发生显著改变。那么为什么中低工资收入要比高工资收入能更好地随通胀调整?因为劳动者对社会正义和公平准则有着大致相同的认知,他们会努力防止本就不高的购买力过度下降,而要求更富裕的群体将自身需求推迟到战争结束之后。这一现象在公共部门的工资等级设定中十分明显,很可能在私人部门也大致相同,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事实上,大量年轻的、相对缺乏技能的工人被引导进入了服务业(或到了战俘营),这可能也会提高中低工资劳动者在劳动力市场上的相对地位。

简言之,工资不平等的缩小在两次世界大战后的时期都出现了反转,甚至会让人们忘掉它曾经发生过。然而,对于曾生活在那些年代的劳动者来讲,工资分配状况的改变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地,在公共和私人部门均出现了工资层级的恢复,这是战后几年最为重要的政治、社会和经济议题之一。

现在转向法国1945~2010年的不平等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存在三个明显的阶段:1945~1967年收入不平等急剧上升(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从不到30%上升到36%~37%);之后的1968~1983年又大幅下降(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又降回到30%);最后,1983年之后不平等程度稳步增长,2000~2010年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又升到大约33%(见图8.1)。在前1%人群的工资不平等上,我们也发现了大致类似的变化特征(见图8.3和图8.4)。同样,各种各样的上升和下降或多或少是可以相互抵消的,因而研究者们很容易忽略这些变化,转而聚焦在1945~2010年这个长时段内的相对稳定特征之上。事实上,如果你只是对长时期的演变感兴趣,法国在20世纪里突出的变化特征可以简单归结为:1914~1945年工资收入不平等显著缩小,之后保持相对稳定。看待这一问题的每一种思路本身都是合理而重要的。据我看,牢记所有这些时间尺度是至关重要的,长期特征固然很重要,短期和中期也是如此。在第二部分(尤其是第六章)考察资本/收入比以及资本—劳动划分的演化时,我曾提及这一点。

一个比较有意思的发现是,资本—劳动划分与劳动收入不平等是同向发展的,因而二者在短期和中期是彼此强化的,但在长期就不一定了。例如,每次世界大战期间,资本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以及资本/收入比)就会下降,工资不平等程度也会缩小。总体来讲,收入不平等倾向于“顺周期”演变(与经济周期同向波动,与“逆周期”变化相对)。在经济繁荣期,国民收入中的利润比重趋于上升,收入层级顶端人群的报酬(包括奖金和红利)通常要比中下层工人的工资增长得快。反过来,在经济放缓或衰退时期(战争是其中的一种极端表现形式),各种非经济类因素,尤其是政治因素,会使这些波动不完全依赖于经济周期。

1945~1967年法国不平等的大幅上升,正是在经济快速增长的背景下,资本收入比重以及工资不平等的急剧上升所致。政治局面在其中无疑起到了作用:整个国家的重心完全集中于战后重建上,减少不平等并非当前优先考虑之事,尤其是当战争期间不平等程度已经大大降低成为共识的时候。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经理人、工程师和其他技术人员的加薪速度,要比处于工资等级中下层的工人快得多,并且起初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国家最低工资标准是在1950年建立的,但此后很少提升,远远落后于平均工资的增长。1968年,事情发生了突然转变。“五月风暴”本身源于学生的不满情绪和一系列与工资问题几乎毫无关联的文化和社会问题(尽管很多人对20世纪50~60年代生产至上、牺牲均等的增长模式嗤之以鼻,但这在危机时期确实很有作用)。这场运动最直接的政治结果就是在工资上的作用:为结束危机,戴高乐政府签署了格勒纳勒协议,除其他事项外,将最低工资标准提升了20%。1970年,最低工资要依据平均工资进行正式的(可能是局部的)调整,但在1968~1983年,受到狂热的社会和政治氛围影响,政府不得不每年都大幅提升最低工资标准。最低工资的购买力在1968~1983年相应提高了超过130%,而平均工资仅增长了约50%,这就使得工资的不平等显著缩小。这种情况与之前时期相比是一种剧烈的、实质性的转变:最低工资的购买力在1950~1968年仅提高了25%,而平均工资已经增长了一倍还多。[注释]受底层工资水平的急剧上涨带动,1968~1983年的工资总额也大幅上升,超过了总产出的增速。这就解释了本书第二部分所指出的国民收入中资本收入比重的急剧降低,以及收入不平等大幅缩小的现象。

这一情况在1982~1983年发生了逆转。1981年5月,新当选的法国社会党政府当然更偏好延续之前的态势,但这已经不是让最低工资标准增速达到平均工资两倍这么简单的问题了(尤其是当平均工资自身的增速也比产出的增速要快时)。因而,1982~1983年,政府决定“节衣缩食”:工资冻结不再上涨,每年大幅提升最低工资标准的政策最终被抛弃。结果很快就显现出来:在20世纪80年代余下的年份里,国民收入中的利润比重飞速上涨,而工资不平等再次上升,收入不平等更甚(见图8.1和图8.2)。这种突变像1968年一样剧烈,只不过方向相反。

20世纪80年代以来法国不平等程度上升

对于法国在1982~1983年开启的不平等上升的新阶段,我们该如何来描述呢?从长远的视角看,我们很容易将其视为微观现象,认为这只不过是前期趋势的一个逆转,尤其是我们看到,到1990年前后,国民收入中的利润比重又回到了1968年5月前夕的水平。[注释]然而,这可能是一种错误认知,主要基于以下几个原因。首先,正如我在第二部分展示的那样,1966~1967年的利润比重处于历史性高点,是“二战”结束后资本收入比重逐步恢复的结果。如果我们将租金与利润一并计入(而且确实应该计入)资本收入中,就会发现,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资本收入比重实际上是继续上涨的。要正确理解这一长期现象,就要将其放置在资本/收入比长期演变的背景下。到2010年,法国的资本/收入比几乎回到了“一战”前夕的水平。仅仅通过观察前10%人群收入比重的变化,不可能完全理解资本繁荣恢复的含义。这一方面是因为资本收入是少报了的,我们也就略微低估了顶端收入的增长;另一方面,真正的问题在于财富继承重新恢复了地位,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此时才刚刚显示出其真实效应,只有通过直接研究继承财富本身的角色变化和重要性,才能正确地进行分析。

但这并不是全部。法国在20世纪90年代出现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新现象:最高的薪水,尤其是付给大型企业和金融机构高管们的报酬达到了惊人的高度—不过法国暂时还没有美国那样惊人,但忽略这种新的变化同样是不应该的。前1%人群的工资比重,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还不足6%,自90年代后期开始增长,2010年后达到了7.5%~8%。因此,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上升了近30%,这当然是不容忽视的。如果我们沿着薪水和奖金层级向上推移来观察,会发现前0.1%和0.01%人群有着更大程度的增长,10年里购买力提升了50%以上。[注释]在低速增长和绝大多数工人购买力实际停滞的背景下,高收入者出现如此规模的提升不得不引起注意。此外,这一现象是全新的,我们必须通过国际视角来分析,以期正确地解释它。

更复杂的情况:美国不平等的转型

现在,让我们转而分析美国的情形。美国很引人注目,因为在过去几十年里一个被称为“超级经理人”的子人群首次在这里出现。我尽力证明了美国数据与法国数据的可比性。具体地讲,图8.1和图8.2展示的是法国数据,图8.5和图8.6则展示了美国同一指标的数据,目的就是比较工资层级中前10%和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的变化(在各自的第一张图中),以及比较工资层级本身的情况(在各自的第二张图中)。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美国在1913年结束了与最高法院的长期争论,开征联邦所得税。[注释]从美国所得税申报单中提取的数据在整体上与法国数据是可比的,尽管详尽程度略低。特别是,总收入可以从自1913年起的美国申报单推断得来,但我们并没有1927年之前劳动收入的单独信息。因而,美国1927年之前工资分配状况的数据可靠性稍差。[注释]

图8.5 1910~2010年美国的收入不平等状况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图8.6 1910~2010年美国前10%人群的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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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法国和美国的变化轨迹,我们可以发现不少类似的特征,但也确实存在一些很重要的不同。我们首先考察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的整体变化(见图8.6)。令人吃惊的是,从20世纪初至今,美国的不平等程度变得明显高于法国(以及欧洲整体),尽管在这一时期的初始阶段美国比法国更为平等。美国的案例之所以复杂,就在于它的演化终点并没有简单回归起点:从量上来讲,2010年美国的不平等和20世纪最初10年的旧欧洲一样都很高,但是不平等的结构是明显不同的。

接下来进行系统性阐释。首先,20世纪初,欧洲的收入不平等程度要显著高于美国。根据我们整理的数据,1900~1910年,美国前10%人群的收入在国民总收入中的比重略超过40%,而法国为45%~50%(英国很可能更高些)。这反映出两个不同点:一是,欧洲的资本/收入比更高,而且资本收入比重也更高;二是,在美国这片新大陆上,资本所有权的不平等可能没有那么极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1900~1910年的美国社会就体现出先驱们建设一个平等社会的美好理想。实际上,当时的美国社会已经很不平等了,其程度要比今天的欧洲高得多。你只要重新读一下亨利·詹姆斯,或是留意一下1912年乘坐“泰坦尼克号”进行奢华航行的霍克利(这一人物是现实存在的,而不只是停留在詹姆斯·卡梅隆的想象中),就会相信食利者社会除了巴黎和伦敦,也存在于20世纪初的波士顿、纽约和费城。不过,资本及其收入在美国的分配状况多少比法国和英国均等些。具体来讲,美国的食利者,在数量上要少于欧洲,在富裕程度上(和美国平均的生活标准相比)也不及欧洲。我之后会解释为何会这样。

然而,20世纪20年代,美国的收入不平等程度急剧上升,在1929年“大萧条”的前夕达到顶峰,此时超过50%的国民收入为前10%人群占有—比欧洲同期的水平略高,这是因为欧洲的资本自1914年起遭受了一连串的冲击。不过,美国的不平等与欧洲大不相同:在20世纪20年代股票市场风头正劲的时期,资本收益已经在美国高收入人群中占据决定性地位(见图8.5)。

在“大萧条”时期(“大萧条”对美国打击至深)和“二战”期间(美国整个国家被动员起来积极备战以及努力结束经济危机),收入不平等程度大幅缩小,在某些层面上这可与同时期欧洲的情形相比。确实,我们在第二部分就已看到,美国资本所受到的冲击绝对不容小觑:虽然不存在战争带来的物质破坏,但“大萧条”是一个主要冲击,紧随其后的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由联邦政府大量征税带来的冲击。不过,将1910~1950年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我们会发现美国不平等程度的下降幅度要比法国(乃至欧洲)小得多。简言之,美国的不平等程度要高于欧洲,其在“一战”前夕处于一个较低的峰值,而到“二战”结束后降至低点。1914~1945年间的欧洲见证了食利者社会的消亡,但该情况在美国并未发生。

1980年后美国不平等的爆发

美国的收入不平等在1950~1980年间达到了最低谷:收入层级中的前10%人群占到了美国国民收入的30%~35%,与法国今天的水平大致相当。保罗·克鲁格曼恋旧地称之为“我们所钟爱的美国”—童年时期的美国。[注释]在20世纪60年代,即电视剧《广告狂人》描述的那个时期,也就是戴高乐将军时期(法国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飞速增长,超过了35%),美国实际上是一个比法国更平等的社会,至少对美国白人来说是这样的。

然而,自1980年以来,美国的收入不平等就开始快速度扩大。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从20世纪70年代的30%~35%,上涨到21世纪伊始的45%~50%—提升了15个百分点(见图8.5)。曲线的形状显得异常陡峭,人们很自然就会想到,这样的快速膨胀到底还能持续多久?例如,如果以这种节奏继续上涨,到2030年时前10%人群将会拥有国民收入的60%。

对于这种演变,我们有必要停下来做出几点说明。第一,回顾一下图8.5所展示的数据,和WtiD中的所有数据一样,只是考虑了在所得税表格中的申报收入,并没有对任何由于各种合法和非法因素造成的资本收入低估进行矫正。鉴于美国国民账户中的总资本收入(特别是股息和利息收入)与税收表格中的申报数额之间的差距日益扩大,以及避税天堂的快速发展(收入以各种方式流向这些地方,大部分甚至不包含在国民账户中),很可能图8.5低估了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的实际增长幅度。通过对多种可得资料的比较分析,可以估计,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前夕,前10%人群的收入略超过美国国民收入的50%,这种情况在2010年后再一次出现。[注释]

另外,还要注意,在过去三四十年里,股市的狂飙和资本收益只能占到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结构性上涨中的一部分。可以肯定的是,资本收益在2000年美国互联网泡沫时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2007年也是如此:这两个时期,仅资本收益这一项就为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增添了5个百分点,增幅是巨大的。之前的纪录发生在1928年,即1929年股市崩盘的前夕,那时也不过是3个百分点而已。但这种水平难以长期持续下去,这一点从图8.5上较大幅度的年度变化中可见一斑。股票市场上持续不断的短期波动,为前10%人群收入比重的变化增添了很多变数(当然对美国整体经济的波动也带来影响),但对于不平等的结构性扩张并没有多大影响。如果我们简单忽略掉资本收益(鉴于这种类型的收入在美国的重要性,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方法),仍会发现前10%人群收入比重的增量很大,20世纪70年代为32%左右,2010年上升到超过46%,增加了14个百分点(见图8.5)。20世纪70年代,资本收益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1~2个百分点波动,到2000~2010年间在2~3个百分点左右(剔除最好和最坏的年份),因此结构性上涨在1个百分点左右:这并非完全不重要,但与前10%人群比重增加的14个百分点相比,这确实不算什么。

通过考察不含资本收益的数据序列,我们可以更清晰地识别美国不平等扩大的结构性特征。事实上,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2010年,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不含资本收益)的上涨表现得相对稳定乃至恒定:20世纪80年代大致在35%的水平,到90年代达到40%,到21世纪达到45%(见图8.5)。[注释]更引人注目的是,2010年的水平(前10%人群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已超过46%,当然这剔除了资本收益)已经明显高于2007年金融危机爆发前夕的水平了,而且2011~2012年的早期数据显示,这种增长仍在持续。

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事实清晰表明,不能指望金融危机来结束美国不平等的结构性扩大。可以肯定的是,股市崩盘的直接后果是不平等的扩大总会随之变得更为缓慢,就像它总在股市繁荣时期扩大得更为迅速一样。2008~2009年雷曼兄弟公司破产后,就像2001~2002年第一次互联网泡沫破灭之后一样,利用股市获利变得很难,事实上这些年份的资本收益确实下降了。但是这些短期的波动并没有改变长期趋势,因为长期趋势是由其他因素决定的。我现在必须阐明这些因素的逻辑机制。

要做进一步的分析,我们很有必要将收入层级前10%的人群分解成三组:最富有的1%。紧接着的4%和底部的5%(见图8.6)。扩大的不平等大部分来自“1%”,其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从20世纪70年代的9%上升到2000~2010年的大约20%(资本收益的波动使年度之间存在较大差异),增加了11个百分点。诚然,底部的“5%”(2010年家庭年收入10.8万~15万美元)以及“4%”(收入为15万~35.2万美元)实际上也有所增加:前者占美国国民收入的比例从11%增加到12%(增长1个百分点),而后者从13%升至16%(增长3个百分点)。[注释]很明显,这意味着自1980年以来,这些社会人群的收入增长大大高于美国经济的平均增长率,而且高出的程度不容小觑。

从事学术研究工作的美国经济学家也属于高收入人群,他们中的许多人认为,美国经济运行得相当不错,特别是它能准确而恰当地对个人才能和成就予以物质回报。这种反应是很好理解的。[注释]但事实是,位于他们之上的社会人群更胜一筹:国民收入增长的15%归入前10%人群;大约11%,或者说总量的近3/4属于那“1%”(即那些在2010年收入超过352 000美元的人群);这其中又有大约一半归属于那“0.1%”(即年收入超过150万美元的人群)。[注释]

不平等的扩大引发了金融危机?

正如我刚刚分析的,金融危机本身似乎并未对不平等的结构性上涨产生影响。那么是否存在反向因果关系呢?有没有可能是美国不平等程度的扩大助推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呢?美国前10%人群的国民收入比重在20世纪两次达到峰值,一次是在1928年(在1929年“大萧条”前夕),另一次是2007年(在2008年金融危机前夕),考虑到这些特征,出现上述疑问在所难免。

在我看来,美国收入不平等的扩大一定程度上会引发国家的金融不稳定,这是毫无疑问的。原因很简单:收入不平等扩大的一个后果是,美国中下阶层的购买力出现了实质停滞,这必然增大了一般家庭借债的可能性。特别是,那些不择手段的银行和金融中介机构慷慨地提供了日益增长的授信额度,因为它们免于监管并渴望从流通到体系中的巨额储蓄中赚取优厚的利息收入。[注释]

为了支持这一论点,我们必须要注意到,1980年以来,美国国民收入中有相当一部分(大约15%)从最穷的90%人口转向了最富有的10%人口。具体地讲,如果我们考察一下危机发生前30年(即1977~2007年)美国经济的增长情况,就会发现最富有的10%人群占据了增长总额的3/4,这一时期最富有的1%人群就独占了美国国民收入增长的近60%。因此,对于底部的90%人群来说,收入增长率每年不足0.5%。[注释]这些数字是无可争议的,但却很让人吃惊:当人们考虑收入不平等的基本合理性时,都应详细核对这些数字。[注释]很难想象,在社会群体之间如此极端分化的情况下,这个经济和社会如何能够持续运转下去。

很明显,如果收入不平等的扩大伴随着美国经济异常强劲的增长,情况将大大不同。然而不幸的是,事实并非如此。与过往几十年相比,美国经济增长更为缓慢,不平等的扩大导致中低收入者消费的实质停滞。

还要注意,这种在社会群体内部的收入转移规模(大约占美国国民收入的15%)是美国21世纪初贸易赤字规模(大约占国民收入的4%)的4倍。这种比较的意义在于,这一巨额贸易赤字(对应着中国、日本和德国等的贸易盈余)经常被认为是造成“全球失衡”的关键因素,而这种不平衡又造成多年来美国乃至世界金融体系的不稳定,从而导致了2008年金融危机的发生。更为重要的是,要注意到美国的内部失衡是全球失衡的4倍。这提示我们,要探索很多问题的根源及应对措施,应更关注美国国内的因素,而不仅仅是将责任推给中国或其他国家。

综上所述,有人认为2008年金融危机,或者更一般意义上的全球金融体系长期不稳定的唯一原因或主要原因,是美国收入不平等的扩大,这种说法总体上是过头的。在我看来,造成这种不稳定的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资本/收入比的结构性上升(在欧洲尤为如此),再加之国际资产头寸总量的巨额增长。

超高薪水的崛起

我们现在来讨论美国不平等程度不断加深的原因。这主要是由工资不平等出现前所未有的上升所致,尤其是处于工资层级顶端群体(指大公司的高管们)的超高薪水的出现(见图8.7和图8.8)。

概括来说,美国的工资不平等在过去100年里发生了重大变化:20世纪20年代工资不平等逐步扩大,30年代相对稳定,之后的“二战”期间又急剧缩小。“急剧缩小”的阶段已经充分讨论了。美国战时劳工委员会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1941~1945年,该机构批准提高美国工资水平,而且这一提升大体上只针对最低收入阶层的劳动者。特别是,经理人的名义薪水被系统性地冻结,甚至到战争末期也只是温和提升。[注释]在20世纪50年代,美国的工资不平等稳定在一个相对较低的水平,也低于法国,比如前10%人群的收入比重约为25%,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是5%~6%。之后,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前10%人群乃至前1%人群的劳动收入比重开始上升,增速比平均工资要快。总而言之,前10%人群的劳动收入比重从25%上升至35%。这10个百分点解释了前10%人群的总收入比重上涨了约2/3(见图8.7和图8.8)。

图8.7 1910~2010年美国的高收入和高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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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8 美国“前1%”人群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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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额外说明几点:第一,此次工资不平等的空前提升,似乎不能由个体职业生涯过程中增加的工资流动性来补偿。[注释]这是显而易见的,人们通常拿更大的流动性作为理由,试图证明不平等程度的扩大并不是那么重要。实际上,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在人生的一段时期里拥有很高的收入(比如,让每个人都有一年时间待在前1%人群里),那么在“高薪水”层次上的提高,并不一定意味着劳动收入的不平等(以一生来衡量)就真的扩大。常见的流动性的论调是很强大的,强大到经常无法去验证。但是对于美国的情况,政府的数据让我们在计算工资不平等的变化时可以将流动性考虑进来:我们可以计算长时期(10年、20年或是30年)个体水平的平均工资。我们发现在所有情形下工资不平等的扩大都是相同的,无论我们选择多长的时间期限。[注释]换句话说,在麦当劳或是底特律汽车厂工作的人,从来没有当过一年的大公司高管,也没有做过芝加哥大学的教授或是来自加州的中层经理人。当然,我们可能靠直觉就能得知这一点,但在可执行的情况下,系统性地计算一下总是更好。

前1%人群中的共存现象

进一步讲,我们说工资不平等的空前提升解释了美国收入不平等扩大的大部分原因,但这并不意味着资本收入在其中毫无作用。不要认为资本收入不平等从美国社会层级顶端消失了,这种看法要趁早打消。

实际上,1980年以来资本收入不平等的大规模加剧,大约可以解释美国收入不平等扩大的1/3,这一数量当然是不可忽略的。美国和法国乃至欧洲一样,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资本收入总是随着收入阶层的提升而变得越来越重要。时空上的差异体现为程度上的差异:尽管差异很大,但总体规律是一致的。正如爱德华·沃尔夫和阿吉特·撒迦利亚指出的那样,前1%人群总是包含了若干不同的社会群体,一部分拥有很高的资本收入,另一部分拥有很高的劳动收入,而且后者不能代替前者。[注释]

在美国(情况和法国大致一样,但美国的程度更大些),现今和以往的不同之处是,我们必须爬到收入层级的更高位置,资本收入才占据主导。1929年,资本收入(尤其是股息和资本收益)是收入层级前1%人群收入的主要来源(见图8.9),而到了2007年,在前0.1%人群中这一情况才出现(见图8.10)。同样,我必须强调的是,这与将资本收益纳入资本收入中是有关系的:如果剔除资本收益部分,即使是在收入层级最高的0.01%人群中,工资仍是主要的收入来源。[注释]

最后需要申明的是(可能也是最重要的),高收入和高工资的增加主要反映的是“超级经理人”的出现,即大公司的高管,他们可努力从自身劳动中获得极高的、空前水平的薪酬待遇。如果我们只观察每一个上市公司中工资最高的5位高管(他们的薪酬待遇情况通常是公司年报中必须对外公布的),我们可能会很困惑地认为,只靠这些高管们并不足以解释美国超高收入所占比重的提升,也很难解释我们从所得税申报单中得到的演化情况。[注释]但事实是,在许多美国大公司里,可远不止5位高管位列于前1%人群中(2010年时他们的收入高于35.2万美元)以及前0.1%人群(年收入高于150万美元)。

最近的研究将申报单上的收入与公司的薪酬记录匹配起来,据此可知,2000~2010年前0.1%人群的绝大多数(60%~70%,这取决于你选择的范围)是由高管组成的。相比之下,各类运动员、演员和艺术家们只占到这个人群的不足5%。[注释]从这一意义上讲,美国新时代的不平等更大程度上归因于“超级经理人”而非“超级巨星”的涌现。[注释]

图8.9 1929年美国最高收入的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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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 2007年美国最高收入的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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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有意思的是,金融行业从业者(包括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的经理人以及金融市场上的交易员)在超高收入群体中的比例是整个经济群体中的两倍(在前0.1%人群里大约占20%,而金融行业的产值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不足10%)。然而,最高收入人群中80%的人并不在金融行业,高收入美国人比重的上升,是由金融行业以及非金融业大公司高管们飞速上涨的薪酬待遇共同导致的。

最后要注意的是,依照美国税法以及经济逻辑,我将所有的奖金、对高管们的其他奖励,以及股票期权的价值(在工资不平等的扩大中起到很大作用的一种报酬形式,如图8.9和图8.10所示)[注释],都包括在了工资收入里面。奖励、奖金以及股票期权的价格有着非常高的波动性,这就解释了2000~2010年最高收入为何会大幅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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