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资本论
第九章 劳动收入的不平等

至此,本书已介绍了20世纪初以来法国、美国收入和工资的演变,接下来我将进一步考察我们观察到的一些变化,并分析这些变化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代表其他发达国家和新兴经济体的长期变化。

我将在本章首先考察劳动收入不平等的动态过程。是什么导致了1980年以后美国工资不平等的急剧扩大和超级经理人的兴起?更一般地说,什么因素使不同国家呈现出不同的历史演变特征?

在后续章节中,我将考察资本所有权分布的演变:20世纪初以来财富集中度是如何以及为何出现了普遍下降(尤其是在欧洲)?“世袭中产阶层”的出现是该问题的核心,因为它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20世纪上半叶收入不平等状况有所改善,以及为什么发达国家经历了从食利者社会向经理人社会的转变(或者,从不那么乐观的角度而言,从极端食利者社会向不那么极端食利者社会的转变)。

工资不平等:教育和技术赛跑理论?

为什么在某些社会和某些时期的收入不平等(尤其是工资不平等)比另一些社会和另一些时期要严重呢?最为广泛接受的理论是教育和技术赛跑理论。恕我直言,该理论并不能解释一切。特别是,它无法对1980年后美国超级经理人的兴起和工资不平等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不过,该理论确实为解释某些历史演变提供了有趣且重要的线索。因此,我将首先讨论该理论。

该理论基于两个假设:首先,工人的工资等于其边际生产率,即个体对其所在公司产出做出的贡献;其次,工人的生产率取决于其技能以及这一技能在特定社会条件下的供求状况。例如,在一个合格工程师稀缺的社会(即工程师的供给很低),技术的普及需要更多的工程师(即对工程师的需求很高),工程师的高需求和低供给很可能导致工程师的工资高企(相较其他工人而言),从而导致高薪的工程师和其他工人之间显著的工资不平等。

该理论在某些方面存在局限性且显得天真(事实上,工人的生产率并非一个印在脑门上的一成不变的客观数值,而且不同社会群体的相对力量往往对决定不同工人个体的工资起着核心作用)。不过,尽管这一理论简单甚至是过分简化了,它的价值正在于强调了对决定工资不平等起基础作用的两种社会经济力量,即技能的供给和需求,这两种力量在更复杂的理论中也起着重要作用。实际上,技能的供给主要由教育体系状况决定:接受各类教育的人数、教育(培训)的质量、课堂教学与适宜的专业经验的融合度等。技能的需求主要取决于用以生产社会所消费的产品和服务的技术状况。很显然,无论是否考虑其他因素,教育(培训)体系状况和技术状况这两种因素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至少,这两种因素影响着不同社会群体的相对力量。

教育(培训)体系状况和技术状况本身又取决于许多其他因素。公共政策、各类教育的选拔条件、教育的资金来源及方式、学生及其家庭的教育成本、继续教育的可获得性等因素共同塑造了教育体系。技术进步则受到技术创新及其应用推广速度的影响。技术的进步通常会增加社会对新技能的需求,并创造出新的职业岗位。这就催生了教育和技术赛跑的观点:如果技能的供给跟不上技术发展的步伐,那些没有接受过足够先进培训的群体就不得不从事低价值的行当,挣得将越来越少—与劳动相关的收入不平等将会因此不断扩大。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教育体系必须以足够快的速度增加新型培训,并让更多人掌握新技能。若要降低不平等程度,新技能供给(尤其是对受教育程度最低群体的新技能供给)需要以更快的速度增长。

以法国的工资不平等为例,如前文所述,法国的工资层级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是十分稳定的。20世纪平均工资大幅增加,但前10%人群和底层10%人群之间的差距却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尽管教育体系在这一时期经历了大规模的民主化进程,但工资不平等现象却没有得到改善,原因何在呢?最自然的解释是,不同层次技能的进步速度相当,造成工资层级的不平等被简单地向上平移。原先仅完成小学教育的最底层群体沿着教育阶梯往上走了一级,先是完成初中教育,之后是高中教育;先前勉强完成高中教育的那部分人群现在继续大学教育或研究生教育。换言之,教育体系的民主化并未消除教育的不平等,因而不能缩小工资的不平等。假如没有教育的民主化,假如100年前那些仅完成小学教育的人(占当时人口的3/4)的后代仍不能接受更好的教育,那么劳动收入不平等,尤其是工资不平等,一定会大幅扩大。

现在再来看美国的情况。经济学家克劳迪娅·戈尔丁和劳伦斯·卡茨系统地比较了1890~2005年的两种演变特征:一方面是大学学历工人和高中学历工人之间的工资差距,另一方面是拥有大学学历人数的增长率。戈尔丁和卡茨得出的结论非常明确:这两条曲线往相反向运动。尤其是工资差距,20世纪70年代以前都在逐步缩小,但20世纪80年代突然开始扩大。差距开始扩大的精确时点,恰恰是在大学毕业生人数第一次出现增长停滞,以及大学毕业生人数的增长率较之前大幅降低的时候。[注释]戈尔丁和卡茨深信,美国工资的不平等源于美国未能充分投资高等教育。更确切地说,太多人未能获得必要的培训,这其中的部分原因是学费高昂让众多家庭难以承受。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为扭转这一趋势,美国应大力投资教育,让尽可能多的人上大学。

法国和美国的经验教训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长期来看,大力投资教育是降低劳动收入不平等、提高劳动生产率乃至提高经济整体增长的最好方式。若工资的购买力在100年间增长了5倍,这是因为劳动力的技能提高,加上技术进步,使人均产出增长了5倍。从长远来看,教育和技术是工资水平的决定性因素。

同样的道理,如果美国(或法国)加大对高质量职业培训和高等教育的投资,让更广泛的人群有更多的教育机会,这无疑将成为增加中低端人群收入、降低最高10%人群工资及收入比重的最有效的路径。各方面特征都显示: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工资不平等比其他地区更温和,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其教育的平等性和包容性。[注释]如何支付教育花费,尤其是支付高等教育花费,是21世纪各国面临的关键问题之一。但不幸的是,可用于研究美国和法国教育成本及教育机会的数据十分有限。两国都非常重视学校教育和职业教育在促进社会流动性中的重要作用。然而,对教育问题和精英主义的理论讨论是脱离现实的,尤其是脱离这一现实:知名学府更加倾向于招收来自社会特权阶层的学生。我将在第十三章进一步讨论这一点。

理论模型的局限:制度的角色

教育和技术在长期来看无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建立在工人工资完全由其边际生产率决定(也即主要由其技能决定)的观点之上的理论模型,在诸多方面存在局限性。我们暂且不讨论“仅投资于教育是不够的,因为现有技术有时并不能充分利用目前的技能供给”这一事实,也将“这一理论,至少在其最简化的形式上,体现了教育的工具性和功利性”放置一旁。正如医疗部门的目的不是为其他社会部门提供健康状况良好的工人一样,教育部门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其他经济部门输送职业工人。在任何人类社会,医疗和教育都具有这样的内在价值:享受健康的能力,同获取知识文化的能力一样,是文明社会的根本目的之一。[注释]我们可以尽情地想象这样一个理想社会:几乎所有任务均实现完全自动化,每个个体都拥有充分自由,去努力追求教育、文化和医疗等方面的成果,以实现自己及他人的利益。每个人都能轮番成为教师或学生、作者或读者、演员或观众、医生或病人。如第二章提到的,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走在这条道路上了:现代经济增长的典型特征之一是教育、文化和医疗产业的产出及就业人口在总经济产出和总就业人口中占据较大比重。

在对未来理想社会充满期许的同时,让我们试着对现今的工资不平等有更深层次的理解。狭义来看,边际生产率理论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不能解释不同国家、不同时期工资分布状况的差异。为了理解工资不平等的动态演变,我们必须引入其他因素,诸如支配不同社会劳动力市场运行的制度和规则。与其他市场相比,劳动力市场在更大程度上不是一个全部由自然不变的机制和生硬的技术力量决定的抽象数学概念,而是一个建立在具体规则和妥协基础上的社会性架构。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提到历史上的几个重要时期,其工资层级出现缩小和扩大的特征很难单纯地用技能的供求关系来解释。比如,“一战”和“二战”期间法国和美国出现的工资不平等程度的缩小是对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的工资标准进行谈判的结果,而某些特定机构(如为此专设的美国战时劳工委员会)在谈判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我也让大家注意,最低工资的变化对解释1950年以来法国工资不平等演变的重要性,这包括三个明显的时间段:1950~1968年,最低工资很少调整而工资层级分布扩大的时期;1968~1983年,最低工资快速提高而工资不平等急剧缩小的时期;1983~2012年,最低工资增长相对缓慢而工资层级分布倾向于扩大的时期。[注释]2013年初,法国的最低工资达到每小时9.43欧元。

美国从1933年开始实施联邦最低工资制,几乎比法国早了20年。[注释]同法国一样,美国最低工资的变化在工资不平等演变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让人惊讶的是,以购买力衡量,最低工资达到购买力峰值是在半个世纪前,即1968年的每小时1.60美元(或者是以2013年价格计算的每小时10.10美元,已将1968~2013年的通货膨胀因素考虑在内),此时对应的失业率低于4%。在罗纳德·里根和乔治·H·W·布什总统执政的1980~1990年间,联邦最低工资固定在每小时3.35美元,导致考虑通货膨胀后的购买力出现显著下降。在比尔·克林顿执政的20世纪90年代,最低工资上调至每小时5.25美元,在乔治·W·布什执政期间保持在该水平不变,直至2008年奥巴马执政后才几次上调。2013年初,美国最低工资为每小时7.25美元(合6欧元),比法国同期最低工资水平低1/3,与20世纪80年代早期的情况正好相反(见图9.1)。[注释]奥巴马总统在2013年2月的国情咨文中宣布,其有意将2013~2016年最低工资标准提高至每小时9美元。

紧随美国最低工资制度演变的是工资收入分配底层的不平等:工资分配最底层10%人群的工资与总体平均工资的差距在20世纪80年代显著扩大,在90年代缩小,并在21世纪头10年再次扩大。然而,工资收入分配顶端的不平等(工资最高的10%人群在工资收入总额中所占的比重)在此期间稳步扩大。显然,最低工资对底层人群有较大影响,但对顶层人群的影响则小得多,对顶层人群收入状况产生影响的还有其他因素。

图9.1 1950~2013年法国和美国的最低工资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工资标准和最低工资

毫无疑问,如法国和美国历史所展示的那样,最低工资制度在工资不平等的形成和演变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就这一点而言,每个国家都有其自身的历史和特有的事件年表。无须惊讶的是,劳动力市场的监管取决于各个社会对社会正义的认知和准则设立,并且与各国的社会、政治、文化历史紧密相连。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将最低工资作为提高底层人群工资的手段,到了70年代却摒弃了这一手段。法国的情况则正好相反:最低工资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维持不变,在70年代却被频繁使用。图9.1显示了这种鲜明的对比。

很容易举出很多其他国家的例子。英国于1999年引入了最低工资制度,最低工资水平介于美国和法国之间:2013年时是每小时6.19英镑。[注释]德国和瑞典没有在国家层面规定最低工资标准,而是让工会和各细分行业的雇主们谈判协商确定包括最低工资在内的完整工资制度。事实上,2013年两国在很多细分行业上的最低工资标准约为每小时10欧元(高于那些有全国工资标准的国家)。但在监管程度相对较低且工会职能相对不充分的行业,最低工资就明显要低得多。为了与他国保持一致,德国还考虑在2013~2014年引入最低工资标准。我们不再细述各国的最低工资和工资制度及其对工资不平等的影响,这里仅简要介绍一下哪些一般原则可用来分析各国调节工资设置的制度。

最低工资和刚性工资制度的实际支撑理由有哪些呢?第一,特定工人的边际生产率并不总是容易衡量的。在公共部门,这一点是显然的;在私人部门,这一点也是明确的:在一个雇用成千上万工人的组织里,评价每个工人对总产出的贡献并不容易。但确定的一点是,我们至少可以对重复性工作(即任何数量的工人都能以同样方式执行的工作)的边际生产率进行估算。对于麦当劳流水线上的工人或服务员,管理层可以计算出每增加一名工人或服务员能增加多少营业收入。然而,这样只能近似估算出生产率的范围,而非一个绝对数值。考虑到这层不确定性,那么工资又应该如何设定呢?很多理由表明,授予管理层设定每个员工月度工资或每日工资的绝对权力不仅会导致工资设置的随意性和不公正,对公司而言也是无效率的。

具体地讲,确保工资相对稳定、不随销售额的波动而大幅波动,对公司而言或许更有效率。公司的所有者和经理层通常收入不菲,比普通员工富裕得多,他们更容易应对短期性收入冲击。在这种情况下,在劳务合同中为工人提供一定程度的“工资保险”,保证工人的基本工资(不妨碍奖金和其他激励)是符合所有人利益的做法。工资按月支付而非按日支付,这是20世纪逐渐被所有发达国家采纳的革命性创新。这一创新被写进了法律,并成为工人和雇主之间工资谈判的要素之一。曾作为19世纪工资规范的日工资制逐渐退出历史,这是工人阶级形成的关键一步:工人如今享有了合法地位并获得稳定、可预期的工作报酬。这将他们与18、19世纪典型的工人—日工或计件工—清晰地区别开来。[注释]

这种支持预先设定工资的理由显然存在一定局限性。支持最低工资和固定工资制的另一经典论调是“专用性投资”问题。具体而言,单个公司特定职能的履行和特定任务的执行通常要求工人为公司做“专用性投资”,该投资一定程度上对其他公司是无价值(或价值有限)的。比如,工人需要掌握与公司生产流程相关的具体工作方法、组织方式和技能。如果工资制度由公司单方面制定而且可由公司随时改变,工人不能预先知道他们的工资是多少,他们很可能不会尽心尽力地为公司做出此类投资。因而,预先制定工资标准或许符合所有人的利益。“专用性投资”的观点也适用于公司做出的其他决定,如本书第二部分的“莱茵资本主义”所讨论的一样,它也是主张限制股东权力(股东在某些情况下被认为过于注重短期利益)、支持在更广泛的“利益相关者”(包括公司员工)层面进行权力共享的主要理由。该观点可能是支持固定工资标准的最主要论点。

通常而言,只要雇主比工人拥有更大的议价能力,而且简单经济模型中的完全竞争条件不能满足,通过实施严格的工资制度来限制雇主权力的做法可能就是合理的。例如,若一小撮雇主在当地劳动力市场中占据垄断地位(这意味着,由于当地劳动力市场有限的流动性等原因,他们几乎是市场上唯一的工作提供方),雇主们将充分利用他们的优势地位尽可能地压低工资,甚至压到工人的边际生产率以下。在这种情况下,考虑到工资的提高能推动经济走向竞争均衡并提高整体就业水平,推行最低工资制不仅符合公平原则,而且符合效率原则。基于不完全竞争理论的前述理论模型,是解释最低工资制之所以存在的最明确理由:最低工资制的目标是确保任何雇主都不能超过一定限度地利用其优势地位。

再者,一切显然都取决于最低工资的水平。最低工资标准不可能脱离各国的总体技水平和平均生产力水平,而只在理论上抽象地进行设定。1980~2000年美国开展的众多研究(以经济学家戴维·卡德和艾伦·克鲁格的研究最为有名)表明,那个时期的美国最低工资非常低,即使提高最低工资标准,也不会损失就业甚至可能会增加就业,正如垄断模型里显示的那样。[注释]基于这些研究,当前奥巴马政府欲将最低工资提高25%(从每小时7.25美元提升至9美元)的做法,对工作数量将仅能产生微弱影响甚至毫无影响。显然,最低工资不可能无限提高:随着最低工资的提高,其对就业水平的负面影响最终将占据上风。若最低工资翻番或提高两倍,负面效应很难不占主导地位。和美国相比,在法国这样的国家更难以找到充分的理由来大幅提高最低工资标准,因为相对平均工资和边际生产率而言,法国的最低工资水平已经比美国高了。若想提高法国低工资工人的购买力,最好采用其他手段,比如通过培训提升工人技能,或进行税收改革(而且这两种替代性做法是互补的)。但不管怎样,最低工资不应当是固定不变的。虽然工资的增长不能一直超过生产率的增长,但将其限定在生产率增长之下也是不健康的。不同劳动力市场中的制度和政策有不同的作用,必须以合理方式加以利用。

总而言之,长期来看,增加收入和降低收入不平等的最好方式是对教育和技能进行投资。长期而言,最低工资和工资制度本身不可能推动工资呈5倍或10倍速度增长;要实现这么快的增长,教育和技术是决定性力量。然而,在由教育和技术的相对进步所决定的时期,劳动力市场的规则在工资设定过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事实上,这样的时期可能非常之长,部分是因为我们很难确定地估量个体的边际生产率,部分是因为“专用性投资”和不完全竞争问题。

如何解释美国收入不平等的急剧扩大?

边际生产率理论及教育和技术赛跑理论的最失败之处,毫无疑问在于它们无法充分解释1980年以来美国超高劳动收入激增的现象。根据这些理论,美国的这一变化可以解释为是偏向技术的技能进步带来的结果。一些美国经济学家秉持这样的观点:顶层劳动收入的增长较平均工资的增长快得多,只是因为独特的技能和新技术使这部分人的生产力较平均水平高得多。这样的解释有种同义反复的意味(毕竟,任何工资层级的扭曲都可以归结到某些假定的技术进步上去)。同时,这种解释还存在其他重大缺陷,在我看来,这些缺陷让这一解释变得不那么令人信服。

缺陷之一是,如前面章节所示,美国工资不平等的扩大主要源自工资最顶层人群(前1%人群,甚至前0.1%人群)收入的增长。审视整个前10%人群,我们会发现前9%人群的收入增长速度较平均水平要快得多,但仍然不及前1%人群的收入增长速度。具体来说,年工资为10万~20万美元人群的工资增长速度仅比平均水平略快,而年工资在50万美元以上人群的报酬则出现急剧增长(年收入在100万美元以上人群的收入增长则更为迅猛)。[注释]这种顶层收入存在的明显间断性给边际生产率理论提出了挑战:从不同收入层级的技能水平变化角度看,无论采用何种标准,我们都很难看到“前9%人群”和“前1%人群”在教育水平、学校背景或职业经验上的不连续性。我们或许需要一个建立在对技能和生产率客观衡量基础之上的理论,以表明前10%人群的工资增长具有相对统一性,或者表明不同收入子群体的收入增长率其实更为接近,而非像我们在实际中观察到的那样—收入增长存在巨大的离散性。

不要误解,我并不是在否认卡茨和戈尔丁提出的投资高等教育和培训的决定性意义。长期来看,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其他国家,鼓励教育机会向更多人开放的政策都是不可或缺且至关重要的。只不过,虽然这些政策都非常可取,但它们似乎对1980年以来美国顶层收入群体急剧增长的影响比较有限。

简而言之,最近几十年间,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同时发挥着作用:现象一,如戈尔丁和卡茨所揭示的那样,高校毕业生与高中及以下学历人群的收入差距在扩大;现象二,收入最高的1%人群(甚至0.1%人群)的报酬增长十分迅猛。这一现象非常特殊,它发生在高校毕业生群体的内部,而且往往将多年在精英学府求学的那些个体独立出来。从量化角度来看,现象二比现象一更重要。特别是,如前面章节所示,前1%人群收入的超常表现解释了1970年以来前10%人群收入在总收入中所占比重增长的将近3/4。[注释]因此,很有必要对这一现象做出合理解释,而初步看来,教育因素似乎不能提供合理解释。

超级经理人的崛起:一个盎格鲁–撒克逊现象

缺陷之二是,有些发达国家出现了超高薪激增的现象,而其他发达国家并未出现,这无疑是边际生产率理论遇到的最主要问题。这表明不同国家的制度差异,比技术进步等一般性和先验普遍性因素,起着更为核心的作用。

我们先看英语国家。一般来说,超级经理人的兴起很大程度上是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一种现象。1980年以来,美国、英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前1%人群的收入在国民总收入中所占比重显著提高(见图9.2)。比较遗憾,除了法国和美国,我们很难获取其他国家工资不平等和总收入不平等的数据。但我们拥有大部分国家的总收入构成数据,根据这些数据可以推断出,所有这些国家国民收入中前1%人群的比重增长,至少2/3源自顶层收入的急剧增长,其余1/3源自资本收入的强劲增长。所有英语国家近几十年来收入不平等扩大的首要原因都是金融部门和非金融部门超级经理人的兴起。

图9.2 1910~2010年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收入不平等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然而这种“同族相似性”不应掩盖这一现象在各国的不同严重程度。图9.2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在20世纪70年代,各国前1%人群收入在国民收入所占比重十分接近,我们所考察的4个英语国家均在6%~8%,美国也不例外。事实上,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前1%人群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加拿大略高,达到9%,而澳大利亚最低,仅为5%。30年后的今天,情况全然不同了。美国前1%人群收入的比重达到将近20%,相比之下,英国和加拿大约为14%~15%,而澳大利亚仅为9%~10%(见图9.2)。[注释]初步看来,我们可以说,美国前1%人群收入的比重增长大约是英国和加拿大的两倍、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3倍。[注释]如果超级经理人的兴起纯粹是技术现象,那么这些在其他方面相似度很高的国家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异就不好理解了。

我们再来看看其他富裕国家,即欧洲大陆和日本的情况。一个关键的事实是,1980年以来,这些国家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比重的增长较英语国家慢得多。图9.2和9.3的对比十分鲜明。诚然,各国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均显著增长。日本的情况与法国几乎一样: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在20世纪80年代仅为7%,而目前约为9%或略高。瑞典则在20世纪80年代略高于4%(这是WtiD所记录的所有国家、所有时期的最低水平),但在2010年后达到了7%。[注释]德国则是从20世纪80年代的9%提高到了2010年的11%(见图9.3)。

图9.3 1910~2010年欧洲大陆及日本的收入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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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着眼于其他欧洲国家,我们可以观察到类似的演变情况,即无论是南欧国家还是北欧国家,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过去30年间均增长了2~3个百分点。在丹麦和其他北欧国家,顶层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相对较低,但增长特征却是类似的:丹麦前1%人群的收入在国民收入中所占比重在20世纪80年代略高于5%,但在2000~2010年达到了7%。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变化在数量级水平上与我们观察到的法国的情况十分相近,前1%人群的收入在国民收入中所占比重从7%增长至9%,同样也增长了2个百分点,这与法国同期类似(见图9.4)。从这个方面来看,欧洲大陆确实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统一体”。当然,相比欧洲模式,英国则与美国模式更为接近。[注释]

图9.4 1910~2010年北欧和南欧的收入不平等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不要误解,日本和欧洲大陆国家的2~3个百分点的增长也意味着收入不平等的显著扩大。挣得最多的1%人群的收入增速明显较平均水平快得多:所占比重增长了约30%,而那些初始水平较低的国家甚至增长更多。对于那些通过报纸和收音机来了解“超级经理人”急剧涌现现象的当代观察人士来说,这是非常显著的。在平均收入出现停滞(或至少增速较过去显著放缓)的1990~2010年,这一特点尤其明显。

此外,人们在收入层级的阶梯上爬得越高,收入增速就越惊人。虽然能享受到薪酬如此快速增长的个体数量十分有限,但他们却非常引人注目,这自然就抛出了一个问题:如此高薪背后的理由是什么?同时考虑英语国家(见图9.5)及日本和欧洲大陆国家(见图9.6)前0.1%收入人群(即报酬最高的0.1%人群)在国民收入中所占比重的情况,差异很明显:美国前0.1%人群的收入比重在过去几十年间已从2%增长至10%—该涨幅是前所未有的。[注释]但顶层收入在各国均出现显著增长。在法国和日本,前0.1%人群的收入比重从20世纪80年代初的仅1.5%增长至2010年的近2.5%,接近翻倍。在同一时期的瑞典,这一比重也从低于1%增长至高于2%。

要弄清楚这具体代表什么,请记住:占总人口0.1%的最高收入人群的收入比重达到2%,意味着他们的人均收入是平均国民收入的20倍;前0.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达到10%,意味他们的人均收入是平均国民收入的100倍。[注释]同时请注意,前0.1%人群的定义是:在一个成年人人口为5 000万的国家(如2010年的法国),这个人群的人数为5万人。这是极少数人(当然前1%人群是前0.1%人群的10倍),但就是这极少数人,他们在政治和经济格局中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注释]这里的核心论点是,在所有富裕国家,包括欧洲大陆和日本,前0.1%人群的购买力在人均购买力停滞不前的1990~2010年却实现了惊人上升。

然而,从宏观经济视角来看,超高收入的激增对欧洲大陆国家和日本的重要性目前为止较为有限:增长无疑是显著的,但受影响的人群毕竟有限,因而影响程度不及美国大。在欧洲大陆国家和日本,向“前1%人群”转移的收入仅占国民收入的2%~3%,而在美国该比例为10%~15%,几乎是欧洲大陆国家和日本的5~7倍。

图9.5 1910~2010年盎格鲁–撒克逊国家前0.1%人群的收入比重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图9.6 1910~2010年欧洲大陆和日本前0.1%人群的收入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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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述这种区域性差异就是:在美国,2000~2010年的收入不平等重新回到了1910~1920年的创纪录水平(虽然如今收入构成发生了变化,高劳动收入取代高资本收入扮演着更重要的角色)。在英国和加拿大,情况也是朝着同样的方向发展。从长期来看,欧洲大陆和日本的收入不平等仍保持了比20世纪初低得多的水平,而且事实上自1945年以来几乎没有太大变化。图9.2和图9.3的对比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

显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忽略欧洲和日本过去几十年的变化。相反,它们的发展轨迹与美国在某些方面很相似,只是存在10年或20年的停滞,我们不应等到这一现象发展到如同在美国一样对宏观经济产生显著影响后才开始担忧。

尽管如此,事实仍是:欧洲大陆国家和日本的演变远没有美国严重(在较小程度上,也没有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严重)。这或许能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各种作用因素。富裕国家不同区域在这一演变中呈现的差异是最引人注目的,因为技术进步在各地是大同小异的,尤其是,信息技术变革对日本、德国、法国、挪威和丹麦的影响并不亚于对美国、英国和加拿大的影响。同样,经济增长—或更确切地说,人均产出增长,即生产力增长—在各富裕国家是相似的,差异不足1个百分点。[注释]鉴于上述事实,各富裕国家在收入分配演变方式上的巨大差异需要进一步解释,而边际生产率理论及教育和技术赛跑理论似乎并不能提供这种解释。

欧洲:1900~1910年比新大陆更不均等

此外,还请注意,与大部分人想象的不同,美国的不平等程度并非一直比欧洲高—远非如此。收入不平等程度在20世纪初的欧洲实际上非常之高,这也得到了所有史料的证实。具体地讲,1900~1910年欧洲国家前1%人群的收入在国民收入中所占比重超过了20%(见图9.2~图9.4),不仅英国、法国、德国是这种情况,瑞典、丹麦也是如此(证明北欧国家并非一直是平等的典范—远非如此),更一般地讲,我们估计范围内的几乎所有欧洲国家在该时期均是这种情况。[注释]

“美好年代”时期,欧洲国家在收入集中度水平上的相似性显然需要进一步解释。由于在此期间,顶层收入几乎全部由资本收入构成,[注释]我们必须主要从资本集中的角度对这一问题加以解释。那么1900~1910年间的欧洲资本何以如此高度集中呢?

很有趣的是,不仅美国和加拿大的收入不平等程度比欧洲低(美国和加拿大的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20世纪初大致为16%~18%),澳大利亚和新西兰(11%~12%)的收入不平等也比欧洲低。因此,新大陆国家,尤其是最新和最近才被划入版图的新世界国家,在“美好年代”时期似乎比古老欧洲的不平等程度要低。

同样有意思的是,尽管与欧洲存在社会文化上的诸多差异,20世纪初日本的不平等程度似乎与同期的欧洲相同,不超过20%的国民收入流入了前1%人群。受可得数据所限,我们无法穷尽所有比较分析,但所有迹象都表明,无论是就收入结构还是收入不平等而言,日本确实与欧洲一样同属于一个“旧世界”。值得注意的是,在整个20世纪,日本和欧洲经历了类似的演变(见图9.3)。

我将在稍后讨论“美好年代”时期资本高度集中的原因,以及整个20世纪各国发生的转变(集中度的下降)。我将特别说明,欧洲和日本的收入不平等程度更高的原因,可以很自然地归结为旧世界国家较低的人口增长率—旧世界的低人口增长率几乎自动带来了更高的资本积累和资本集中度。

现阶段,我只想强调导致各个国家和大陆相对地位发生变动的大致量级。阐述这一点的最清晰方式就是考察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比重的变化情况。图9.7显示了20世纪初以来美国和4个欧洲国家(英国、法国、德国和瑞典)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比重的变化情况。我采用了10年均值数据,以集中考察长期趋势。[注释]

图9.7 1900~2010年欧洲和美国前10%人群收入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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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发现是,“一战”前夕,各欧洲国家前10%人群的收入在国民收入中所占比重均为45%~50%,美国略高于40%。到“二战”结束时,美国的不平等程度略微超过欧洲:受1914~1945年冲击的影响,两大洲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比重均出现下降,但欧洲(以及日本)下降得更快,原因是两次世界大战对资本要素的冲击更大。1950~1970年,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美国和欧洲都非常稳定,水平也相当,约为30%~35%。始于1970~1980年的强势分化导致了2000~2010年出现如下情况:美国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达到45%~50%,基本达到欧洲1900~1910年的水平。欧洲各国的情况存在较大差异,最不平等的案例为英国,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为40%;最平等的案例为瑞典,该比重低于30%;法国和德国则介于二者之间(约为35%)。

如果我们以这4个国家为基础计算欧洲均值(一定程度上并不合理),就可以进行一个非常清晰的国际比较:美国的不平等程度在1900~1910年比欧洲低,在1950~1960年比欧洲略高,而在2000~2010年则比欧洲高得多(见图9.8)。

图9.8 1900~2010年欧洲与美国收入不平等的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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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一长期图景,当然还有复杂多变的国家历史因素,以及与各国社会政治发展状况联系紧密的短期和中期波动,这一点我已在第八章做了说明,并详细分析了法国和美国的情况。受篇幅所限,我无法对每个国家都进行详细分析。[注释]

顺便提及,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各国的大事年表千差万别,但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各国都处于混乱动荡状态。在德国,经历了“一战”军事上的失败后,20世纪20年代紧接着发生了恶性通货膨胀。随后,全世界范围内的萧条再次让这个国家深陷危机泥潭,之后不久纳粹就开始掌权。有意思的是,德国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1933~1938年快速增长,完全与其他国家背道而驰:这反映了纳粹时期工业利润的复苏(由军备需求拉动)以及收入层级分布的总体重构。也请注意,虽然德国的整体不平等水平与这些国家相比并没有太大差异,但自1950年以来,德国前1%甚至前0.1%人群的收入比重都明显要高于包括法国在内的其他欧洲大陆国家还有日本。对于这一点可以有多种解释,很难说哪种解释更优(后面我会再讨论这个问题)。

此外,20世纪德国历史动荡不堪,导致德国的税收记录存在重大空白,因而很难确切知道某些发展情况,也很难与其他国家进行精确比较。普鲁士、萨克森以及大部分德国其他州的政府征收所得税的时间较早(大约在1880~1890年),但直到“一战”结束,才出现了相关的国家法律和税收记录。20世纪20年代的统计数据存在频繁的断点,1938~1950年的税收记录则完全缺失,因此我们很难去探究“二战”期间及战后几年的收入分布演变情况。

在这一点上,德国与严重卷入冲突的其他国家(特别是日本和法国)有明显差异。日本和法国的税务部门即使在战争期间,也照常不间断地记录税收统计数据。假如德国也同日本和法国一样,则其最高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很可能在1945年(即德国资本和资本收入几近降至零的这一年)达到最低,而在随后的1946~1947年,这一比重再次急剧上升,1950年德国恢复税收记录,当年的税收记录显示收入层级已经开始与1938年相似。由于缺乏完整数据,本书不便做进一步讨论。德国的情况十分复杂,一方面是因为德国的版图在20世纪几经变更,最近一次变更是1990~1991年联邦德国与民主德国统一;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德国不像大部分其他国家,一年公布一次完整的税务数据,而是每三年才公布一次。

新兴经济体的不平等:比美国低?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向贫穷国家和新兴经济体。遗憾的是,要研究这些国家财富分布的长期动态,所需历史资料的获得难度比在富裕国家要大。不过仍可找到一些贫穷国家和新兴国家的较长序列的税收数据,从而可以将这些国家与发达国家的结果进行对比分析。英国在其本土实施累进所得税后,很快就决定将其推广到一些殖民地去。因而,1913年南非开始实施一种与1909年英国实施的所得税制十分类似的税收制度,1920年印度(包括现今的巴基斯坦)也开始推行这种制度。类似地,荷兰于1920年在其印度尼西亚殖民地征收所得税。好几个南美国家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开征了所得税(比如阿根廷在1932年推行)。对于南非、印度、印度尼西亚和阿根廷这4个国家,我们可分别获得自1913年、1922年、1920年和1932年起至今的连续(有缺口)税收数据。这些数据与我们获得的发达国家数据大致相似,因而可采用类似方法加以利用,特别是追溯每个国家20世纪初的国民收入。

我的估算结果见图9.9。需要强调几点。首先,最显著的结果是贫穷国家和新兴国家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与发达国家大致相同。在最不平等时期,特别是1910~1950年,4国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均在20%左右:印度为15%~18%,南非、印度尼西亚和阿根廷为22%~25%。在较平等时期(基本上是1950~1980年)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下降至6%~12%(印度仅为5%~6%,印度尼西亚和阿根廷为8%~9%,南非为11%~12%)。此后,20世纪80年代,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出现反弹;如今,该比重处在15%的水平(印度和印度尼西亚为12%~13%,南非和阿根廷为16%~18%)。

图9.9 1910~2010年新兴国家的收入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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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9中也显示了两个特别的国家:中国和哥伦比亚。[注释]特别之处在于,它们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有可用于研究的税收记录。中国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最近几十年迅速增长,但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起步值相当低(接近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水平):据现有资料来源显示,在这一时期,前1%人群仅占国民收入的不到5%。这并不足为奇,因为中国那时实行极低的工资制度,而且在本质上几乎不存在私人资本。随着20世纪80年代实行改革开放,以及2000~2010年经济加速增长,中国的不平等程度快速上升。但据我估计,中国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2000~2010年为10%~11%,低于印度和印度尼西亚的水平(12%~14%,与同期的巴西和加拿大相当),大大低于南非和阿根廷的水平(16%~18%,与同期的美国相当)。

另一方面,哥伦比亚是WtiD中不平等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1990~2010年,其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高达20%,但趋势不是很明显(见图9.9)。这一不平等水平甚至比2000~2010年美国的不平等水平(至少是剔除资本收益影响后的水平)还高;如果考虑资本收益,美国过去10年的不平等程度比哥伦比亚略高。

然而,也要时刻注意数据的局限性。上述数据可用于衡量贫穷国家和新兴国家的收入分布演变,并将之与发达国家进行比较,但数据本身并不完善。前面所展示的数量级是我根据现有资料能得出的最好结果,但我们的认识依然贫乏。我们仅在几个新兴国家获得了整个20世纪的税收数据,而且这些数据还存在空白和断点,尤其1950~1970年,如印度尼西亚的独立战争时期。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要更新WtiD中其他国家的历史数据,尤其是要更新前英属和法属殖民地国家(印度支那和非洲)的历史数据,但是殖民时代的数据很难与当代税收记录关联起来。[注释]

即使是在税收记录确实存在的发达国家,由于其所得税仅适用于少数人群,这些税收记录的有用性也就大打折扣了,因此我们可以估计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却无法估计出前10%人群的收入所占的比重。在数据允许的国家,比如南非历史上某几个时间段,我们发现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总额的最高水平约为50%~55%,该不平等水平与富裕国家最高水平(1900~1910年的欧洲及2000~2010年的美国)相当甚至略高。

我也注意到,1990年以后税收数据的获取在一定程度上变得更难了。部分原因在于,计算机时代到来,税务部门中断了对详细税收统计数据的发布,而在以前税务部门出于自身目的需要发布这些数据。这有时也意味着这样一个悖论,那就是,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数据资料反而难获取了(我们发现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富裕国家)。[注释]最重要的是,数据资料的获取难度增加似乎与人们对累进所得税的不满情绪有关,这一税制大体上是由特定政府和国际组织设计出的。[注释]典型的例子是印度,印度所得税数据的发布自1922年以来从未间断过,但在21世纪初却停止了。这样导致的后果是,研究2000年以来印度最高收入的演变比研究整个20世纪还要麻烦。[注释]

这种信息的缺乏和民主透明的缺乏更加让人遗憾,因为在财富和经济增长成果分配问题上,贫穷国家和新兴国家的紧迫性比发达国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请注意,发展中国家过去几十年官方的高增长数据(尤其是印度和中国)几乎完全是基于产出统计。如果我们使用家庭调查数据对收入增长进行衡量,却得不出官方公布的宏观经济增长率:中国和印度的收入增长确实很快,但没有快到我们从宏观经济增长推断出来的那种速度。这种不一致—有时被称为“增长黑洞”—显然是有问题的,原因可能有三:要么是产出的增长被高估(诸多官僚激励机制会引发这样的倾向),要么是收入增长被低估(家庭调查数据也有其瑕疵),或者是二者兼有(最有可能)。特别是,丢失的那部分收入也许可以归因于,产出增长的绝大部分流向了报酬最高的个体,而这些高收入个体的收入数据并未全部纳入税收数据统计中。

基于印度税收申报数据,我们可估计出:1990~2000年“增长黑洞”的1/4~1/3可以用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比重的增长来解释。[注释]考虑到2000年以来税收数据的缺失,我们无法对近期增长做出恰当的社会学分析。中国的官方数据比印度更加不完整。最新的研究显示,图9.9中的估计是我们目前做出的最可靠估计。[注释]确实,两国都应发布更完整的税收数据,其他国家也是一样。若能获得更完整的数据,我们也许会发现印度和中国的收入不平等增速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快。

无论贫穷国家和新兴国家的税务部门存在怎样的瑕疵,税收数据显示出的顶层收入水平都比家庭调查数据显示的更高也更贴近现实。比如,税收申报数据显示哥伦比亚2000~2010年前1%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高于20%(阿根廷为20%左右),实际的不平等程度甚至有可能更高;而哥伦比亚家庭调查数据显示的最高收入通常仅为平均收入的4~5倍(说明没有真正的富人),假如我们信赖家庭调查数据,那么前1%人群的收入比重将低于5%,这也说明家庭调查数据并不是十分可靠。显然,家庭调查数据常被一些国际机构(尤其是世界银行)和政府作为衡量不平等水平的唯一数据来源,但基于家庭调查数据得出的财富分配结论是有偏差的,且容易起误导作用。只要没有将调查数据与从税收申报数据和其他官方数据源系统收集的数据很好地结合起来,这些有关不平等程度的官方估计,就不可能将宏观经济增长成果合理分配到不同社会群体或不同收入1%和10%的人群中。同时,上述论断放诸四海皆准,无论是在发达国家、新兴市场还是欠发达国家。

边际生产率的假象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向1970年以来工资不平等在美国凸显这一现象(英国和加拿大的程度稍逊)。前面已经指出,边际生产率理论与教育和技术赛跑理论解释力不足:报酬的激增高度集中在工资层级的前1%甚至是前0.1%人群,对有些国家有影响,而对有些国家的影响却有限(日本和欧洲大陆所受影响比美国小得多),即使我们认为技术进步以更连续的方式改变了整个顶端人群技能的分布,并且以相似的发展水平作用于所有国家(情况也是如此)。美国的不平等程度在2000~2010年达到的水平,比任何贫穷和新兴国家历史水平都高(比如,比印度和南非在1920~1930年、1960~1970年以及2000~2010年的水平还高),这对完全基于生产率来解释客观不平等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就个人技能和生产率的不平等而言,美国真的高于半文盲状态的印度的近期历史水平(或目前的水平),也高于种族隔离(或后种族隔离)的南非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对美国的教育体系来说是个坏消息,这意味着美国教育体系确实需要改进,让更多人有机会受教育,但美国的教育体系或许不应承受如此激烈的指责。

在我看来,对美国超高收入激增现象最有说服力的解释如下。正如已指出的那样,绝大部分超高收入人群均是大公司的高管。从个体“生产率”角度为这部分人的高薪寻求客观依据是十分天真的。当工作是重复性劳动时(比如生产线上的工人或快餐店的服务生),我们可以估计每增加一个工人或服务生带来的“边际产出”的增加(尽管我们的估计会有一定的误差)。而当个体的工作职能具有独一无二的性质(或接近独一无二)时,这一误差幅度将大得多。实际上,一旦我们在标准经济模型中引入信息不对称假设(在这里显然是正当的),则“个人边际生产率”这一概念将变得很难定义。事实上,这就成为一个接近纯粹意识形态上的概念架构了,人们可以据此为较高的社会地位做正当辩护。

为了将这一讨论具体化,设想一个员工数量为10万人、年营业收入为100亿欧元(或者人均收入为10万欧元)的跨国公司。假设收入额的一半(对经济体整体而言,这是一个很典型的比重)是公司对商品和服务的采购额,公司的增加值—可用来支付其直接使用的劳动力和资本的价值部分—为50亿欧元(或人均5万欧元)。对于公司首席财务官(或其副手,比如市场总监及其工作人员)工资的设定,人们原则上会估算其边际生产率,即其对公司50亿欧元增加值的贡献程度:是每年10万欧元、50万欧元还是500万欧元?要对该问题给出精确、客观的回答几乎是不可能的。诚然,我们在理论上可以用多个首席财务官做实验,每人若干年,以确定不同首席财务官对公司100亿欧元总收入的影响。显然,即便是在最稳定的经济环境下,这种估计也只是一种大致的估计,其误差幅度甚至比我们能想象到的支付的最高工资还要高。[注释]当我们想到外部环境持续不断的变化,公司的性质和每个岗位的具体职能也都在变化的时候,这一实验的想法就更加令人看不到希望。

鉴于以上这些信息和认知上的困难,实际中报酬是如何确定的呢?在实际中,这些报酬通常是由上级领导确定的。最高层的收入是由高管自己或者公司薪酬委员会定的,而薪酬委员会委员的薪酬几乎与大公司高管层的薪酬水平相当。有些公司会要求利益相关者在年会中就高管薪酬进行投票表决,但需要投票表决薪酬的职位非常有限,并未覆盖所有高管人员。既然无法准确估计每个高管人员对公司产出的贡献,那么在此过程中做出的决定就不可避免地具有随意性,而且依赖高层关系和个人的相对议价能力。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那些有权决定薪酬的人天然拥有对自己慷慨的动机,或至少会对自己的边际生产率给出过度乐观的估计。如此行为也是人之常情,尤其是在必要的信息(客观来说)高度不对称的时候。也许我们不该过度指责高管们“将手伸进钱柜里”,但这一比喻或许比亚当·斯密将市场比喻为“看不见的手”还要恰当。实际上,看不见的手并不存在,“完全、纯粹的竞争”也不存在,市场也包含在诸如公司层级和薪酬委员会之类的具体制度中。

这并不意味着高级管理层和薪酬委员会可以无所顾忌地设定他们想要的薪酬水平或选择尽可能高的金额,“公司治理”是各国具体的制度和规则的一部分。这些规则通常是模棱两可、存在缺陷的,但仍有一定的制衡作用。同时,每个社会都有其社会规范,这些规范影响到高管层和利益相关者(或其代理人,通常是诸如财务

公司和养老基金一类的机构投资者),以及整个社会的观念。这些社会规范反映出社会对于不同个体对公司产出和经济增长贡献上的总体态度。既然这些问题存在很大不确定性,那么不同国家、不同时期存在观念差异,而且受各国特定历史的影响等也就不足为奇了。很重要的一点是,任何一家公司的运营都很难与其所在国家的主流社会规范相背。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理论,我将很难解释我们所观察到的高管薪酬在美国(或英语国家)和欧洲大陆及日本的巨大差异。简言之,美国和英国的工资不平等增长更快,原因是1970年以后美国和英国的公司对优厚的薪酬方案的容忍程度越来越高。欧洲和日本的社会规范向着同一方向演变,但其变化比美国来得晚(在20世纪80或90年代),因而迄今远没有美国走得快。现今,相比在美国,每年动辄几百万欧元的高管薪酬在瑞典、德国、法国、日本和意大利更加让人震惊。但情况并非一直如此—事实上远非如此:回想一下,美国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比法国还要平等,尤其是在工资层级方面。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情况才变为现在这样,而且所有迹象都表明高管薪酬的变化在世界各国工资不平等演化过程中都起到了关键作用。

超级经理人崛起:社会分化的强大力量

这种从社会规范和社会接受度视角来解释高管薪酬的方法,在逻辑推理上看似有道理,但事实上它只是将困难转到了另一个层次。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社会规范从何而来以及如何演变,这显然更多的是社会学、心理学、文化和政治历史问题以及信仰和认知要研究的课题,而不单是经济学本身的问题。不平等问题实际上是一个更普遍的社会科学问题,而不仅仅是某个具体学科的问题。一个典型例子是(我前面也指出了),20世纪70、80年代笼罩美国和英国的“保守主义运动”带来了对高管超高报酬的更高容忍度,这一运动的发起部分可归结为这些国家感到要被其他国家赶超(即使欧洲和日本战后高增长实际上仅仅是遭受1914~1945年冲击后机械性反弹的结果)。显然,其他因素也起了重要作用。

需要声明的是,我并不是说所有的工资不平等都是由有关公平待遇的社会规范决定的。正如前面指出的那样,边际生产率理论及教育与技术赛跑理论为工资分配的长期演变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解释,至少是在一定的工资水平内、在一定的精确程度上可以解释。在大多数工资被固定的范围内,技术和技能因素设定了限制水平。但某些具体工作职能(尤其是大公司的高管层)变得越来越难以复制,对任一给定工作的生产率进行估计的误差也就越大。因而,技能–技术逻辑的解释力随之弱化,社会规范的解释力随之增强。不过只有极少数的员工受到影响,最多百分之几甚至可能少于1%,这因国家、时期不同而有所不同。

但关键的事实是(这显然不是先验的规律),同20世纪80年代以来富裕国家表现出的迥然相异的演变一样,前1%人群占总工资的比重会因国家和时期的不同而呈现出明显的差异。当然,我们应该将超级经理人薪酬的激增与公司的规模以及公司内部不断增长的职能部门结合起来看。但大型组织客观复杂的治理问题并不是唯一的问题。高收入的激增或许也可以用某种形式的“精英极端主义”进行解释,这是指,现代社会(尤其是美国)需要将某些基本靠个人才能、而非家庭出身和背景脱颖而出的人指定为“赢家”,并对他们进行极为慷慨的奖励(后面我还会讨论这个问题)。

不管怎样,对高管进行的慷慨重赏是导致财富分配不平等的强大力量:如果收入最高的人群可以为自己设定工资水平(至少一定程度上能),就会引发越来越严重的不平等。我们很难预知这样的过程何时结束。还是前面提到的例子,对于那位在年营业收入为100亿欧元的大公司任职的首席财务官来说,公司薪酬委员会很难突然决定他的边际生产率就是10亿或1亿欧元(即使仅仅因为这将导致无钱支付其他管理层成员的工资)。相比之下,很多人认为100万、1 000万甚至5 000万欧元的薪酬方案都可能是正当合理的(个体边际生产率的不确定性如此之大,以至于无法明确界定)。因此,完全可以想象前1%人群占工资总额的比重在美国可达到15%~20%或25%~30%,甚至更高。

有关公司治理失败的问题,以及合理的生产率无法解释奇高无比的高管薪酬等,都可以找到最有力的证据:通过搜集整理个体企业的数据(各国的国有企业数据),我们会发现,很难用企业业绩来解释所观察到的变动。我们可以考察多种业绩指标,比如销售增长率、利润等,然后将观察到的变动分解成多个其他变动的总和:公司外部原因导致的变动(如一般经济状况、原材料价格冲击、汇率水平变化、同行业其他公司的业绩变化等)和其他非外部变动—只有非外部变动才可以受到公司管理层决策的显著影响。如果高管的薪酬由边际生产率决定,那么可预期的是薪酬的变动将唯一或主要地取决于非外部变动,而与外部变动无关。但我们观察到的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恰恰是当销售额和利润增长因外部原因增长时,高管们的薪酬才增长最快。这一点在美国企业表现得尤为明显:伯特兰和穆兰阿坦将这一现象称为“运气薪酬”。[注释]

我将在第四部分(见第十四章)再次讨论这个问题,并将这一分析一般化。对“运气薪酬”的偏好程度因国家和时期的不同而千差万别,显然受到税法改革(尤其是最高边际所得税税率变动)的影响,税收制度要么起到保护性屏障作用(当其很高时),要么是作为导致伤害的诱因(当其很低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当然,税法改革本身与关于不平等的社会规范紧密相连,然而一旦运转起来,税法改革就会按其自身的逻辑推进。具体而言,英语国家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高边际所得税税率的大幅降低(尽管在过去不久的几十年里,英国和美国也尝试过近乎没收性质的税收制度,但这注定是不合理的)似乎完全改变了高管薪酬的设定方式,因为高管们现在比过去有更强的动机追求薪酬的大幅上涨。我也分析了这一放大机制催生另一种性质上更政治化的分化力量的路径:最高边际所得税税率的降低导致顶层人群收入的急剧增长,从而反过来增强受益者们在税法改革中的影响力;他们既有动机将最高所得税税率保持在低水平甚至将其进一步降低,也有能力利用手握的大量财富对相关政党、施压群体和智库给予财务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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