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资本论
第十二章 21世纪的全球贫富差距

至此,本书对财富不平等机制的分析基本上是从狭义的国家角度出发,尽管在前文数次提及英国和法国在19世纪以及20世纪初期海外资产的重要性,但对此还应做更进一步的剖析,因为国际财富不平等问题将会关系到每个人的未来。现在就来看看全球范围财富不平等的动态变化以及造就它并持续发挥作用的规律。金融全球化是否会导致全球资本出现空前的高度集中?或许这种令人忧心的状况早已发生?

在分析该问题之前,首先要看看个人的财富:那些在富豪榜上名列前茅的人是否会在21世纪继续扩大对财富的占有?随后还将分析国家之间的不平等:如今的富裕国家是否会最终落入石油输出国、中国或是这些富国自身的亿万富豪手中?在讨论这两个问题之前,首先要讨论经常被忽视但又在分析中具有关键作用的因素:不平等的资本收益。

资本收益的不平等

许多经济学模型都假设,资本收益不受资本所有权影响,即无论资本拥有者的财富大小,资本收益都是相同的。但这一点其实有待推敲:完全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富裕者的平均资本收益率往往会高于那些财富规模不大的人。这背后存在若干原因。最为明显的解释就是,一个拥有1 000万欧元的人肯定要比拥有10万欧元的人更能聘请到优秀的理财师或财务顾问;同理,一个拥有10亿欧元的富豪在这方面也会超过拥有1 000万欧元的小富豪。如果这些理财中介是管用的,他们能较常人找到更好的投资选择,那么在资产管理中就可能出现“规模经济”效应,即资产管理规模越大,平均收益率就越高。第二个解释是,假如投资者的资产丰厚,那么他比那些“输不起”的普通人来说就会更加愿意承担风险,也更能沉得住气。出于这两方面原因(当然所有迹象都表明第一个原因要比第二个原因重要许多),我们就不难想象,假如说平均资本收益率是4%,那么富裕者可能会获得6%~7%的高额收益,而普通投资者可能就只能拿到2%~3%的收益。事实上,下文将会提到,从全球范围看,最富阶层的资产(包括那些通过继承获得的巨富)在过去几十年的增长速度都非常快(年均6%~7%的增长速度),其增速要远远高于社会总财富的平均增速。

那么不难看出,这样的机制会自动导致资本分配的两极化。如果说存在结构性因素,导致全球财富分布中处于高位群体的财富增长远快于低位群体,那么贫富差距自然会无限制扩大。在新的全球经济环境中,这种贫富悬殊或许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不断加剧。按本书第一章所述的复利规律,显然这种机制也会导致相当迅速的贫富分化,因此如果没有其他制约因素,只要在短短几十年内就会形成大量的财富集中。因此资本收益率的不平等也会在很大程度上放大并加速r>g的不平等效果。事实上,r–g的差距在大规模财富上会变得很大,尽管在整体经济上可能还相对平均。

从严格逻辑上讲,唯一的“自然存在”的抵消因素(在此“自然”的定义是无须政府介入)就是经济增长。如果全球经济增长率较高,那么大规模财富的相对增长速度就会显得比较温和,即不会比社会收入和财富的平均增速高出太多。具体而言,如果全球经济年均增速是3.5%(假设1990~2012年的情况延续到2030年),那么富豪财富的增长速度还是会高于其他人,但差距不会像全球增速在1%~2%时那么悬殊。此外,如今全球增长率有一部分是人口增长因素,新兴市场国家的富豪正迅速崛起,跻身全球富豪榜之列。这会让人产生富豪榜正在迅速发生变化的印象,也会让发达国家的人们越发感觉到他们正在落后。由此产生的焦虑和紧张感甚至会超越其他关切。但从长远看,一旦贫穷国家赶上富裕国家,全球经济增长开始放缓,那么最值得关注的其实还是资本收益率的不平等。从长期来看,国内的贫富差距显然要比国际的贫富差距更值得担忧。

首先我想通过全球财富排行来讨论资本收益率不平等的问题,随后我将分析主要美国高校基金会的收益情况。这看上去似乎是独立无关的证据,但这有助于我们冷静客观分析并看清为何投资收益会随着资产规模变化而变动。随后我还会分析主权财富基金的收益,尤其是那些石油输出国和中国的主权财富基金,这会让话题回到各国财富之间不平等的问题。

全球财富排行的变化

经济学家一般对美国《福布斯》发布的财富排行榜以及全球各国媒体发布的类似排行榜不屑一顾。确实,这些排行榜往往存在重大的偏见和严重的统计方法问题(这还是客气话)。但毕竟这些排行榜是存在的,其存在回应了当今社会公众对如今最重大问题(即全球财富分布及其演变)相关信息的合理和迫切需求,经济学家不可视而不见。此外也必须承认,我们严重缺乏有关全球财富变化的可靠信息。各国政府和官方统计机构往往追不上资本全球化浪潮的脚步,这些统计机构所使用的类似国内家庭调查的方法在分析21世纪财富演变时总是捉襟见肘。媒体发布的财富榜可以也必须与政府数据、纳税记录或银行数据等其他来源信息相印证,但如果完全忽略这些排行榜,那也是极其荒唐和错误的,因为其他可补充的印证信息在全球层面上往往都不尽如人意。因此我将试图从这些排行榜上找出有用的信息。

《福布斯》杂志于1987年开始发布全球财富榜,这是全世界历史最为悠久和最系统的全球财富排行。每一年,该杂志的编辑人员都会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整理信息,然后将全球范围内资产在10亿美元以上的富豪找出来并对其排名。1987~1995年,该财富榜上的首富是日本人,随后在1995~2009年变成了美国人,从2010年开始又变成了墨西哥人。根据《福布斯》的报道,1987年时资产超过10亿美元的富豪全球只有140人,但如今这个数字变为了1 400人(2013年数据),即是之前的10倍(见图12.1)。但如果考虑到1987年以来通货膨胀以及全球增长状况,这些被世界各地媒体反复报道的数字其实很难解读。如果将这些数字与全球人口和全部私人财富比照,那么就可得出如下一些看上去更加合乎情理的结论。从全球范围看,1987年每1亿人当中只有5名富豪的资产达到10亿美元,但在2013年,每1亿人中有30名。1987年时这些亿万富豪的资产占全球私人财富总额的0.4%,但在2013年该比例达到了1.3%,这超过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和雷曼兄弟倒台之前的历史最高水平(见图12.2)。[注释]但这其实并不是说明富豪财富变化的最佳方法:因为假如亿万富豪的人数增长了6倍,那么其财富总额占全球财富总额的比重增长4倍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要想让这些富豪排行榜变得合理,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看全球人口中某固定比例人口的财富变动,比如全球成年人中1/20000000最富有人口:20世纪80年代时全球成年人口30亿,那么这部分人的数量大约是150人;21世纪头10年全球成年人口45亿人,那么这部分人的数量大约是225人。随后就可发现,这部分固定比例

人口的平均财富数量从1987年略高于15亿美元增长到了2013年约150亿美元,平均增速经通胀调整为6.4%。[注释]如果我们考虑全球人口中最富的1/100 000 000,即世纪80年代的30人到21世纪头10年的45人,这部分人的平均财富同期从30亿美元增加到了350亿美元,平均增速经通胀调整为6.8%。与此相对,如表12.1所示,全球人均财富同期增速只有2.1%,而人均收入增速更是只有每年1.4%。[注释]

图12.1 1987~2013年《福布斯》公布的全球亿万富豪排行榜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图12.2 1987~2013年亿万富豪占全球人口和财富总额的比例

表12.1 1987~2013年全球顶级富豪的财富增速

注:1987~2013年,全球最富人口的年均财富增速是6%~7%,高于同期全球人均财富2.1%和人均收入1.4%的增速,所有数据都经通胀调整(1987~2013年的年均通胀率是2.3%)。

a.  20世纪80年代全球30亿成年人口,因此这部分人数量为30人;21世纪头10年全球45亿成年人口,因此这部分人口数量为45人。

b.  20世纪80年代全球30亿成年人口,因此这部分人数量为150人;21世纪头10年全球45亿成年人口,因此这部分人口数量为225人。

资料来源:pikitty.pse.ens.fr/capital21c

总之,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财富增长速度平均要略高于收入增速(有关这种资本/收入比高企的趋势见本书第二部分论述),而大额财富的增速更是要远高于平均财富的增速。这就是通过财富榜分析得出的结论,如果《福布斯》财富排行榜数据可靠的话。

注意,所选择的观察年份也会影响到最终结论的精确性。例如如果我们是观察1990~2010年而不是1987~2013年,那么巨额财富的真实增长率就应该是4%而不是6%~7%。[注释]这是因为全球股价和房地产价格在1990年达到阶段性峰值,而2010年的股市和房地产市场都相对低迷(见图12.2)。然而不管如何选择观察年份,大额财富的增长速度永远都高于平均财富的增速(至少是高出一倍)。如果选取总人口中固定比例的最富人群,那么我们发现,在过去不到30年时间里,巨富者的财富增长了3倍(见图12.3)。诚然,全球超级富豪的财富在全球财富总额中的比重很小,但增速却相当可观。如果这种演变趋势无限制发展下去,那么到21世纪末,全球财富中的很大一部分将集中在超级富豪手中。

图12.3 1987~2013年全球顶级富豪占世界财富总额的比重

那么这样的结论也可延伸到全球财富分布更为宽泛的层面吗?即全球财富分布不均衡正以更高的速度发展吗?《福布斯》和其他媒体财富榜的最大问题在于,上榜的富豪数量太少而难以从宏观经济影响层面开展分析。尽管财富差距在拉大而某些个人财富的绝对值相当可观,但毕竟只有数百人或最多上千人上榜,而这部分人的财富目前加起来也就是全球财富总额的1%多一点儿。[注释]也就是说,全球99%的财富都排除在视野之外,这不能不说是缺憾。[注释]

从亿万富豪排行榜到“全球财富报告”

为了进一步了解全球最富10%、1%甚至0.1%人群的财富分布情况,我们就必须要采用类似在第十章中所用的财税和统计数据。在第十章中,历史数据显示了在1980~1990年,所有富裕国家的财富分配差距都在扩大,那么应该不难理解,在全球范围内也存在着这种现象。遗憾的是,现有数据存在着太多的缺憾。(或许我们低估了发达国家财富分配差距的扩大,而新兴市场国家的数据则很不完整,原因之一是这些国家缺乏累进税制度,因此很难去采用新兴市场国家的数据。)因此如果现在要对全球财富分布状况的最高10%、1%甚至0.1%进行精确估计,那么确实存在着客观困难而难以实现。

过去几年间,有一些国际金融机构试图提供这些信息来满足社会需求,这些机构的方法是对媒体发布的财富排行榜进行扩充,形成不仅仅包括身家超10亿美元的富豪的所谓“全球财富报告”。具体而言,自2010年以来,瑞士主要金融机构瑞士信贷发布了对全球财富分布的年度报告,该报告号称覆盖全球所有的人口。[注释]其他银行、券商以及保险公司(包括美林和安联)对全球百万富翁的研究也颇有建树(即所谓的高净值个人,high net worth individuals,简称HNWi)。每家机构都希望发布自己的报告,报告装帧极为精美。有些讽刺的是,恰恰是那些通过为富人打理财富而大发其财的金融机构站出来弥补了政府统计部门的不足,这些银行都自称要对全球财富分布提供客观的信息。在此也必须要指出,有时为了获得某些关于全球财富的结论,这些报告经常会存在大胆的假设和估计,因此并不是所有报告内容都值得采信。而且这些报告通常只是描述最近若干年的情况,最长也不会超过10年,所采用的原始数据相当有限,因此对于研究长期变化或用来发现全球贫富差距变化内在趋势基本无用。

如同《福布斯》财富榜等富豪排行榜,这些财富报告当然也有其存在的价值,至少这是现在可看到的关于全球财富分布的唯一成果。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了各国和国际机构乃至经济学研究者的失败,即未能向公众提供可靠客观的数据和分析。民主制度的透明度要求必须有全面客观的数据:如果没有关于全球财富分布的可靠信息,那么任何人都可对此大放厥词,甚至有意误导舆论来实现目的。因此,尽管这些财富报告不甚完美,但在找不到更好的信息之前,这些报告至少可以为公共讨论提供起码的边界和基础。[注释]

如果我们也采用这些报告中的全球分析模式并比较各个不同的估测,那么将大致获得如下的结论:自2010年以来全球财富不公平程度似乎与欧洲在1900~1910年的财富差距相似。最富的0.1%人群大约拥有全球财富总额的20%,最富的1%拥有约50%,而最富的10%则拥有总额的80%~90%。在全球财富分布图上处于下半段的一半人口所拥有的财富额绝对在全球财富总额的5%以下。

具体而言,全球最富的0.1%人群(即全球45亿成年人口中的450万人)所拥有的平均财富大约是1 000万欧元,约为全球人均财富6万欧元的200倍,这些人拥有的全部财富相当于全球财富总额的20%。而最富有的1%人群(即4 500万人)所拥有的平均财富是300万欧元(广义来说,这部分群体包括所有个人财富超过100万欧元的人)。这是全球人均财富的50倍,这些人一共掌握着全球财富总额的50%。

要注意,这些估测是有待验证的(包括全球财富总额和平均财富额的数字)。与本书中大部分所引用的数据相比,这些数字更应被视为表示数量级的大致数,其用处在于帮助读者集中思考。

同样也要注意,这代表着财富的高度集中,其集中程度要远远超过各国国内观察到的集中度,因为这反映了国际财富分布的不均衡。全球人均财富只有6万欧元,因此许多发达国家居民,包括那些“世袭中产阶层”,他们在全球财富等级中位置相当靠前。同理,我们也不能就此断言,全球层面的贫富差距一定在扩大:随着贫穷国家对富裕国家的追赶,这种追赶效应可能会在许多时刻超过差距扩大效应。目前手头所有的数据并不足以对这个问题提供明确的答案。[注释]

然而,现有的数据依然可以表明,在全球财富分布的顶端,差距扩大的力量已十分强大。这种趋势不仅在《福布斯》10亿级富豪榜上表现明显,在1 000万美元至1亿美元级别的富豪群里也有所体现。当然这部分人群就要庞大许多:全球最富的0.1%人群(人均财富为1 000万欧元的450万名富豪)拥有了20%的全球财富,这比《福布斯》榜上富豪所拥有的1.5%财富要高得多。[注释]因此必须要理解差距扩大机制在这一群体中的影响,这部分富人的财富悬殊主要是由不同规模资产组合所产生的不平等收益造成的。这将决定,在财富分布顶端的悬殊化是否足以弥补国家间的追赶效应。那么差距扩大的过程是否仅仅发生在亿万富豪群体,还是对“次富豪”群体也同样适用?

举例而言,如果最富的0.1%人群可获得6%的投资收益,而全球平均财富的增长率只有2%,那么经过30年的发展,最富的0.1%人群所拥有的资本在全球资本总额中的比重就可变成原来的3倍,即最富的0.1%人群将拥有全球60%的财富,这可能是现有的政治体系所无法承受的,除非具备特别有效的管制体系或极其有力的维稳机制,甚至要两者兼而有之才能避免社会崩溃。即便0.1%富人的资本收益率只有4%,那么在经过30年发展之后,他们也将占有全球财富总额的40%。财富分布顶端差距扩大的力量将再次超越全球范围内的赶超和弥合差距效应,因此全球财富排名前10%和1%的人所拥有的财富比例会大幅度升高,中产阶层和中上阶层的财富将更多流向超级富豪。这种对中产阶层的剥夺很有可能会触发强烈的政治反抗。当然在目前阶段还无法断定这样的情形一定会出现。但无论如何必须意识到,由于初始财富规模不同,会有不同的资本收益率,由此不断强化r>g不平等的演进,这可能会对既有全球财富的积累和分布趋势推波助澜,让全球财富分布朝着无序和无节制的贫富悬殊方向螺旋式前进。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只有对资本实行累进税才可有效遏制这样的势头。

财富排行榜中的继承者和创业者

《福布斯》排行榜中最令人惊奇的现象之一就是,无论财富来源于继承还是创业,一旦财富超过了某个规模门槛,那么就会以极高的速度增长,而不论财富的拥有者是否还在继续工作。当然,我们并不能高估从这些排行榜中所推断出来的结论的精确性,因为毕竟这些排行榜所依据的数据有限,而采集的方法也有粗糙片面之虞。但事实本身还是非常有趣的。

首先来具体分析全球财富分布顶端的情况。1990~2010年,全球操作系统巨头微软公司创始人比尔·盖茨的财富从40亿美元增长到了500亿美元[注释]。盖茨是创业起家的典型代表,他稳居《福布斯》财富排行榜榜首10多年。与此同时,全球化妆品巨头欧莱雅集团的继承人利利亚纳·贝当古的财富从20亿美元增长到了250亿美元。欧莱雅集团是贝当古的父亲欧仁·舒埃勒创立的,他在1907年发明了染发剂系列,由此开启了庞大的化妆品商业帝国,这正如百年之前巴尔扎克所写的赛查·皮罗托的发家史。[注释]盖茨和贝当古两人的财富都在1990~2010年以年均13%的速度增长,经通货膨胀因素调整后的实际增速约为每年10%~11%。

换言之,这辈子从来没有工作过一天的利利亚纳·贝当古的财富增速与高科技巨擘盖茨的财富增速相同,当然盖茨在退休之后其财富也在保持同样的高速增长。一旦财富形成,那么资本就会按自身规律增长,而且只要规模足够大,那么财富可能会连续高速增长数十年。请特别注意,一旦财富达到了一定的规模门槛,资产组合管理和风险调控机制就可形成规模效应优势,同时资本所产生的全部回报几乎都能用于再投资。拥有这样数量财富的个人每年只要拿出总财富中几乎可忽略不计的部分,也足以让自己过上极为奢华的生活,因此他的全部收入几乎都可用来再投资。[注释]这是最为基本但至关重要的经济机制,对财富的长期积累和分布有着重大的影响。钱自己会生钱。这样的现实并未逃脱巴尔扎克的观察,他用如下笔触描述了意大利面食生产商的财富崛起:“高老头积累了大量的资本,这使得他获得了大量财富可赋予的优势,让他在后来的生意中无往而不利。”[注释]

例如史蒂夫·乔布斯,这位伟大创业者所获得的崇拜和追捧与比尔·盖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财富当之无愧。2011年,乔布斯达到了职业生涯顶峰,但在当年苹果公司股价高点时,他拥有80亿美元的财富,只有盖茨(尽管观察家都认为盖茨的创新力不如乔布斯)财富的1/6以及利利亚纳安·贝当古的1/3。在《福布斯》排行榜上,还有数十人所继承的财富都在乔布斯之上。因此显然,财富不仅仅是才能的问题。原因在于,继承财富的收益率通常仅仅是因为财富初始体量庞大就会变得很高。

遗憾的是,现在无法继续深入这类调查,因为《福布斯》的数据相当有限,无法开展系统和深入的研究(这与本书随后将要分析的大学捐款形成对比)。具体来说,《福布斯》和其他媒体出的财富排行榜大大低估了继承财富的规模。编辑记者无法获得全面的财税或其他政府资料,因此难以报出精确的数据。他们只能尽量从各处资料来源采集信息,如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采集到原始的一手资料,但这些数据并不一定总是可靠。当然这种方法并无过错,在政府并未采取合适措施采集财富信息时,媒体的介入就是不可避免的。从政府方面来说,比如政府可以要求公民每年进行资产申报,然后这些数据可用于公共目的,在现代技术的帮助下也可实现这部分信息的自动化。但也必须意识到媒体的粗糙方法可能会造成的后果。从实践上看,记者总是从大型上市公司数据以及公司股东列表开始。这种方法相对适用于测算创业财富或初期财富(总是集中于单一企业)而难以测算继承财富的规模(因为继承财富总是投资于资产组合)。

对于那些大额的继承财富(即数百亿美元或欧元级别的财富),或许可假定说,大部分资金依然存在于家族企业(例如持股法国欧莱雅的贝当古家族以及美国沃尔玛集团的沃尔顿家族)。如果情况如此,那么这些财富会和比尔·盖茨或史蒂夫·乔布斯的财富一样易于计算。但并非所有级别的继承财富都是如此:在10亿~100亿美元的财富级别(按《福布斯》的报道,全球每年都会有数百新贵跻身这一级别)或在1 000万~1亿美元的级别,更多的继承财富是分散在投资组合中,这样记者就很难去掌握这些数据(尤其是继承财富者往往不如创业者那样高调)。由于这种统计缺陷,媒体的财富排行榜总是不可避免会低估继承财富的规模。

诸如法国《挑战》周刊等杂志就公开宣称,其目标仅仅是测算所谓的“业务相关”财富,即主要以股票或公司股权形式存在的财富。它们对那些多元化的资产组合并无兴趣。但问题在于,要想清晰界定“业务相关”财富是相当困难的。比如公司所有权的门槛应该设在哪里?是否存在一定界线,超过该界线的持股就不再被视为纯财务投资而是寻求控股地位?是否要考虑所投资公司的规模?如果要考虑,那么应该如何确定规模?实际上,媒体对要将哪些财富纳入计算范畴采用了极其实用主义的方法:首先,记者必须要听说过这些富豪;然后这些人的财富必须要达到相应的标准。例如《福布斯》就只看那些身家在10亿美元以上的富豪,而《挑战》和其他国家的许多报刊则只看本国最富的500人。采取这样的简化方法是可以理解的,但这种粗糙的抽样方法显然无法用来开展国际或历史比较。此外,报刊的富豪榜在具体的考察对象上也有些含混:原则上富豪榜应该是关于个人,但有时也会考虑整个家族,这就导致了另一方向的偏差,即富豪榜可能会夸大排名在前的富豪资产。显然,这些报刊的富豪榜并不足以作为依据去研究“继承在资本形成中的作用”或“财富不平等的演变”等复杂议题。[注释]

另外,这些报纸杂志也常常会表现出明显的思想上的偏袒,即报纸杂志最喜欢为创业者高调“炫富”,尽管这样做可能会夸大这些创业者在财富版图中的重要性。客观而言,无论是外界观察还是自身定位,《福布斯》都在始终为创业者以及“努力创富”大唱赞歌。《福布斯》杂志的老板史蒂夫·福布斯本人也是亿万富翁,并曾两度被提名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但他本人却是继承者:是他的祖父于1917年创立了这份杂志,然后慢慢形成了福布斯家族的财富。这份杂志有时会将亿万富翁分成三类:纯粹的创业者、纯粹的继承者以及那些“增长了财富”的继承者。问题在于,《福布斯》从来没有对这三类富豪给出清晰的定义(尤其是如何界定“纯粹”和“部分”继承者)。[注释]在这样的条件下,几乎无法对未来趋势给出任何精确的结论。

那么考虑到这些困难,我们又如何分清在顶级富豪中,哪些是继承者哪些是创业者呢?如果我们将《福布斯》排行榜上的“纯粹”和“部分”继承者都考虑在内(并假定“部分”继承者的一半财富是来源于继承),即便我们接受这种可能导致低估继承财富规模的方法论偏差,最终结果也很清晰,继承财富占全球总财富的一半以上。目前可接受的先验假设是,继承财富应占全球财富总额的60%~70%,当然这样的水平还是远低于“美好年代”的法国(80%~90%)。其主要原因可能是因为当前全球经济增长的相对高速,来自新兴市场国家的富豪正迅速跻身全球富豪榜之列。但这一切仅仅是假设,而不是确定的事实。

富人的道德排名

无论如何,有关富人财富是否应得的讨论没有最终答案,因此当前迫切需要超越这种无效讨论。没有人会否认,社会发展需要创业、发明和创新。在欧洲“美好年代”就有许多发明,例如汽车、电影、电力等,今天也一样。但问题在于,创业本身并不能让所有的贫富差距都合理化,无论差距是多么极端。以r>g代表的不平等以及由于初始财富造成的资本收益差距将会导致资本的过度和持续集中:无论初始的财富差距是否合理,财富会自我生长并自我膨胀,会超越一切合理界限以及社会效用角度上的任何合理解释。

因此,创业者会变成食利者,不仅是在代际交接过程中,在同一代人中也会出现,尤其是当人均寿命不断延长的今天:一个在40岁时充满了创意的企业家不一定会保持这种状态到90岁,而他的子孙也不一定会像他那样具有创业才能。但财富却留了下来,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出现了20年里翻一番的情况,比尔·盖茨和利利亚纳·贝当古均是如此。

这就是为何要在全球世界范围对大额财富每年征收累进财富税的原因。这是通过民主手段控制财富爆炸性自我膨胀的唯一途径,与此同时又可继续保持社会上的创业活力和国际经济开放程度。在第四部分中,我们将详细讨论这一政策建议及其局限性。

实施这种财税措施也是超越“财富道德关系”无效讨论的良方。每笔财富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但同时又可能有些过度。赤裸裸的财富窃取是罕见的,当然也很少有财富是完全合理的。累进财富税的好处在于可以用灵活、统一和透明的方法来应对不同财富状况,同时让巨额财富置于民主控制之下,现在其实许多财富都已经如此。

常见的情况是,有关全球巨额财富的讨论往往容易导向对具体某个人能力或品行的判断,这些判断往往带有脸谱化的专断特征。例如现在的全球首富、黎巴嫩裔的墨西哥地产和电信大亨卡洛斯·斯利姆,他就经常被西方媒体形容为靠政府庇佑下(暗指腐败)的垄断租金才积累了巨额财富,而比尔·盖茨则被塑造成白手起家的企业家榜样。有时人们甚至会有这样的错误印象,好像是盖茨本人发明了全部的计算机和微处理器。如果他对生产力发展以及对全球福利的贡献能获得相应的酬劳,那么他的财富应该是现在的10倍(幸运的是,自从他退休之后,实际上地球上的好人从他的“积极外部性”受益良多)。毫无疑问,这种对盖茨的顶礼膜拜反映了现代民主社会要将贫富差距合理化的不可遏制的需求,对盖茨的膜拜仅仅是这种需求的副产品。老实说,我不知道卡洛斯·斯利姆和比尔·盖茨究竟是如何发家致富的,所以我不能妄加评论其道德与否。然而在我看来,盖茨实际上也在通过对操作系统的实质垄断获利(其他许多高科技创业者,从电信到“脸谱网”也在通过垄断租金获取暴利)。此外我还认为,盖茨的贡献也要依靠成千上万的工程师和科学家在电子和计算机领域的基础性研究工作,如果没有这些人所做的铺垫,盖茨的创新也就无从而生。但可惜这些默默无闻的研究人员并未将其每项工作都申请专利。总之,在没有对事实进行基本审查之前就迫不及待地将卡洛斯和盖茨置于正邪两端,这是极为不合理的做法。对于在盖茨之前,曾在1987~1994年居《福布斯》排行榜榜首的日本人堤义明(Yoshiaka tsutsumi)和森代吉郎(taikichiro Mori),西方公众大约已经想不起他们的名字。或许人们普遍认为,日本人的财富主要是拜地产和股市泡沫所赐,其产业仅仅是在当时存在于东方“日出之地”,另外有人则认为日本财富只不过是通过不择手段的亚洲方式积累起来的浮财。但实际上,日本在1950~1990年的增长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出彩的经济发展故事,其伟大程度要超过美国在1990~2010年的增长,日本企业家在整个过程中当然也发挥了积极作用。

因此与其给富豪编一个道德排名(这种做法常常最终沦为唱西式赞歌的举动),不如去理解财富动态变化背后的普遍规律,即只讲财富而不讲个人,并由此思考相应可以普遍适用而不用考虑其具体国籍的监管措施,尤其是财税监管。在法国,当印度钢铁大亨拉克希米·米塔尔在2006年收购阿赛洛钢铁集团(当时是世界上第二大钢铁公司)时,法国媒体对这位印度大亨表示出了极大的敌意。2012年秋天,法国媒体再一次对米塔尔爆发出敌意,当时米塔尔被指责未对弗洛朗热的钢铁厂进行充分投资。[注释]在印度,几乎人人都认为法国人对米塔尔的攻击属于种族歧视,或至少有歧视有色人种的因素在里面。那么谁又能完全否认印度人的怀疑呢?诚然,米塔尔的方法简单粗暴,而其本人的生活方式奢靡无度。几乎所有的法国媒体都在盯着他的伦敦奢华房产不放,“他的伦敦豪宅价格是弗洛朗热工厂投资额的3倍”。与此同时,法国公众对巴黎市郊塞纳河畔讷伊镇上的豪奢住所就没有那么仇恨,这些豪宅属于像阿诺·拉加代尔这样的法国本土富豪,这位家族财富继承者也没有突出的才华、德行或社会贡献,但当时法国政府却决定斥资10亿欧元从其手中购买全球航空业巨头欧洲宇航防务集团的股份。

再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更加极端。2012年2月,法国某法庭下令从一座豪宅没收了200多立方米的财物(包括豪车和古画等),这套位于福熙大道的豪宅属于赤道几内亚独裁者之子奥多林·奥比昂(teodorin Obiang)。法院认定,奥比昂在赤道几内亚森林砍伐公司持有的股份来历不明(这也是他绝大多数财富的来源),这家公司相当于是在盗窃属于赤道几内亚人民的森林资源。这个案例颇有启发意义,因为这显示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并不是没有条件的。此外这也证明,如果有人真的想要追查,那么在技术上也完全能做到去追索奥多林·奥比昂的财富,尽管他设置了各类空壳公司来转移其资产。那么人们自然会想,通过类似的方法也可找到其他人在伦敦和巴黎等地隐匿的资产,无论是俄罗斯的金融寡头还是卡塔尔的石油富豪,这些人归根到底也都是通过售卖自然资源积累的财富。或许他们对石油、天然气以及铝矿资源的占有不像奥比昂掠夺森林资源那样赤裸裸;或许如果攫取资源的行为是发生在最贫困的国家,那么司法部门就有了更迫切的理由采取行动,[注释]而如果发生在富庶国家,那么紧迫性可能没那么强。但读者也可以认为这些不同案例没有本质区别,而是属于同一性质,即如果财富所有者是非西方人士,那么财富往往就会显得更加可疑。无论如何,法院无法解决每项来历不明的收入或不合理的财富的问题。应对这样的问题,更加理性和更系统化的手段应该是对资本征税。

广义来说,资本的回报通常含有真正创业劳动(经济发展完全不可或缺的动力)、纯粹运气(在正确的时间以合理价格购买了升值潜力很大的资产)以及恶意盗窃的因素,这些都融合在一起难以分割。财富积累是受更多因素影响的结果,其任意性要远远超过继承财富的任意性。资本回报从本质上讲就具有波动性和不确定性,资本可以产生收益(也会产生亏损),这些损益可能动辄就相当于几十年的工资收入。在财富排行榜的顶端,这种效应会更加极端。资本总是如此无情。在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小说《芙蓉》(1926年)中,作者就描述了资本主义的残暴与恐

怖。1917年,圣彼得堡的会计西蒙·诺左洛夫袭击了好心收留他的古董商并抢了一笔财富,这位古董商的致富秘诀就是用超低价格从那些在革命中流亡的贵族手里购买古董。诺左洛夫把抢来的钱投资在朋友开的莫斯科地下赌场里,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将自己的财富扩大为原来的10倍。诺左洛夫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他深信财富和德行之间毫无关系:有时财产来源于偷窃,随后资本的收益会轻易将最初的罪恶洗白。

大学基金会的纯资本回报

为了更好地理解资本收益的不平等并减少因个人好恶而产生的主观影响,在此不妨看看美国高校基金会在过去几十年间所实现的投资回报。事实上,这是少有的从起始资本开始、覆盖相当长时期的有关投资和回报的完整数列。

目前美国有800多所公立和私立大学在管理自己的基金会投资。这些高校基金会的规模从数千万美元(例如在2012年排名第785位的北艾奥瓦社区学院,这所学院的基金规模就是1 150万美元)到数十亿美元不等。基金会规模最大的高校是哈佛大学(近几年的基金会规模在300亿美元左右)、耶鲁大学(200亿美元)以及普林斯顿大学和斯坦福大学(超过150亿美元);紧随其后的是麻省理工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这两所高校的基金会接近100亿美元;然后是芝加哥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规模约为70亿美元。总而言之,美国800多所高校的全部基金会资产管理规模在2010年大约是4 000亿美元(平均来看大概每个高校将近5亿美元,中位数大约是1亿美元)。当然美国高校的总资产还不到美国家庭总财富的1%,但从绝对量上看这也是很大的数额,这些资产的投资每年都给美国高校创造了重要的收入,或至少对某些高校有着重要作用。[注释]最为重要的是,这也是美国高校资产投资最有意思的地方,这些高校每年都定期发布可靠而详细的校产投资报告,这些资料可用来研究各家高校每年获得的投资回报。绝大多数私人财富都没有这样的透明度。具体而言,全美高校经营管理者协会(National association of College and University Business Officers)从20世纪70年代末就开始收集这些数据,并从1979年开始就发布年度统计调查数据。

我从这些数据中分析得出的主要结论如表12.2所示。[注释]第一个结论是,美国高校在过去几十年的基金会资产管理方面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投资收益,在1980~2010年年均投资收益率为8.2%(1990~2010年的年均投资收益率是7.2%)。[注释]当然每十年里这些投资收益率也有高低变化,某些年份会出现极低甚至负的投资收入,例如在2008~2009年的金融危机时期;但在某些好的年份,平均投资收益率也会超过10%。但在这里,我们看的是10年、20年甚至30年的平均数字,因此我们看到高校基金会投资的平均收益率还是相当可观的,这与《福布斯》财富排行榜上的富人投资收益率不相上下。

为了清晰表述,表12.2中所列的收益率都是考虑了资本所得和通货膨胀、税款缴纳(由于高校是非营利机构,因此税负很低)以及管理成本后的真实净收益。(管理成本包括参与了投资策略制定执行的高校内外工作人员的薪水。)因此表格中的数字反映了本书所定义的资本纯收益,即简单的来自因拥有资本而获得的收益,而剔除了因投资管理劳动而获得酬劳。

表12.2 美国高校基金会(1980~2010年)的资本收益率

注: 1980~2010年,美国高校基金会获得了年均8.2%的投资净收益,而基金会规模较大的高校所获得的投资收益率更高。表格中的数据都剔除了通胀因素(1980~2010年的年均通胀率是2.4%)以及全部的管理成本和财务费用。

资料来源: 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第二个结论是,正如表12.2所示,管理资产规模越大,收益就越高。对于850所高校中基金会资产管理规模在1亿美元以下的500所高校,1980~2010年的年均投资收益率是6.1%(1990~2010年的年均投资收益率是5.1%),这样的投资收益率实际上相当不错,并高于同期全部私人财富的平均收益率。[注释]而资产规模越大,投资收益率就越高。对于这60所资产规模在10亿美元以上的高校,其平均投资收益率在1980~2010年达到了8.8%(1990~2010年的收益率是7.8%)。金字塔塔尖的三所高校(哈佛、耶鲁和普林斯顿),自1980年以来就一直是全美高校中基金会规模最大的,其投资收益率在1980~2010年竟高达10.2%(1990~2010年的收益率是10.0%),这大约是基金会资产规模较小的高校的两倍。[注释]

如果我们观察各高校的投资策略,那么就会发现所有的高校都很重视多元化投资,而投资明显偏好于美国和海外股票以及私人部门债券(政府债券,尤其是美国国债,因收益率较低而在全美所有高校的投资组合中的比重不到10%,资产规模最大的高校干脆基本不投资于美国国债)。高校资产规模越大,我们越容易在其投资中看到“另类投资策略”,即收益率极高的产品,包括私募股权基金股份以及未上市外国公司股权(这需要极高的专业投资能力)、对冲基金、衍生产品、房地产以及能源、自然资源和相关产品等大宗商品(这些也需要高度专业化的投资技能并能获得高额回报)。[注释]至于这些不考虑股票、债券等大众投资品的另类投资的重要性,对于管理资产规模在5 000万欧元以下的高校,另类投资在投资组合中的比例仅为10%;对于管理资产在5 000万~1亿欧元的高校,另类投资比例为25%;对于资产规模在1亿~5亿欧元的高校,另类投资比例为35%;对于资产规模在5亿~10亿欧元的高校,另类投资比例为45%;而对于资产管理规模在10亿欧元以上的高校,另类投资的比例可超过60%。现有的高校投资数据完全公开并且相当详细,这些数据清楚显示了为何资产规模最大的高校能获得超过10%的年均收益率,而资产管理规模较小的高校只能获得5%的收益率,关键就在于这些高校对另类投资的倚重。

更有意思的是,从投资收益率年度波动性来看,资产规模大的高校的波动性并不比资产规模较小的高校大:哈佛和耶鲁各年的投资收益率会围绕着平均值波动,但波动幅度并不显著高于资产管理规模较小的高校,但如果求得几年的收益率的平均值,就会发现资产规模较大的高校的收益率会系统性地高于资产规模较小的高校,而且两类投资收益率的差距从长期看是相对稳定的。换言之,资产规模大的高校之所以能获得较高的投资收益率,并不主要是因为承担了更高的投资风险,而是由于某种更加精巧的投资策略而使得投资收益更佳。

那么应该如何解释这些事实?答案是资产组合管理中的规模效应。具体来说,哈佛大学每年要在其资产管理上花费1亿美元,用来运营一支顶尖的投资经理队伍,这些投资专才能在全世界范围内搜寻最佳的投资机会。由于哈佛大学的基金会规模庞大(大约300亿美元),因此每年1亿美元的管理费仅仅相当于其资产规模的0.3%。如果通过支付该比例的管理费就能将投资收益率从5%提升到10%,那么这显然是非常划算的交易。但如果高校的基金会规模只有10亿美元(当然这也是相当庞大的资产规模),那么该高校将无力支付每年1亿美元的管理费,因为这样的话,仅仅是管理成本就相当于资产总额的10%。在实践中,没有高校的资产管理费用会超过资产规模的1%,一般都在0.5%以下,因此如果管理资产规模是10亿美元,那么管理费就应该控制在500万美元,这样的数额当然无法聘请到用1亿美元才能聘请到的专业投资队伍。对于北艾奥瓦社区学院,其基金会规模是1 150万美元,那么即便这家学院愿意支付1%的管理费,每年也只有11.5万美元,按市场价格只是相当于专业金融投资顾问平均薪酬的1/2甚至1/4。当然,财富居于中位数的美国公民只有10万美元可用来投资,因此他只能自我管理资产并只能依赖于亲戚朋友的免费咨询意见。当然投资顾问和资金管理经理也不是一定能赚钱(这是实话),但这些专业人士确实具备发现良好投资机会的能力,这也是获得较大规模捐赠基金的大学可获得较高投资收益的原因。

这些结论意义重大,因为这清晰、具体地表明了为何基金规模越大可实现的收益就越高,进而导致资本收益上的明显的不平等。这些高额回报很大程度上造就了美国著名高校的长盛不衰。来自校友的新捐赠额反而有限,每年校友的新捐赠额仅相当于学校基金会投资回报额的1/10~1/5。

当然这些结论也应该谨慎对待。特别是,如果要用这样的结论去预测全球财富不平等在未来几十年的演化,那么就必须慎之又慎。首先,1980~2010年投资收益率较高部分受全球资产价格(股价和房地产价格)阶段性回升的影响,但这种资产价格上涨可能不会持续(也就是上面所说的长期收益率会在未来再降下来)。[注释]其次,规模效应可能仅仅会对那些超大型的资产组合有效,对于那些规模在1 000万~5 000万欧元的“中等”财富来说效果可能不会太明显,而如前所述,这样等级的财富占全球财富的比重实际上要远远超过《福布斯》榜上富豪占全球财富的比重。最后,先不论管理费多寡,最终回报的高低也取决于机构是否能选择最合适的资产管理人员。但家庭并不是机构,比如大家庭里面难免会产生败家子糟蹋家庭财富,而作为像哈佛大学这样的机构很少会出现类似状况,因为随时会有人站出来阻止这种行为。由于家庭财富会受到这类随机性的“冲击”,因此在个人层面财富不平等似乎不会永远不可逆地发展下去,而是会在某个位置达到财富分配均衡。

然而,这些论点并不足以让人高枕无忧。如果我们只是依赖于外生的、随机发生的家庭堕落的冲击来防止未来大量亿万富翁的出现,那这样的做法也过于消极了。如前所述,只要r–g的差距存在,那么哪怕差距再小,也会导致财富分配的极度不公平。因此并非所有大规模的财富都要去追求10%的年均收益率:只要存在差距,那么就足以导致严重的贫富差距。

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富人正不断发明更新、更复杂的法律结构来隐藏其财富。信托基金以及基金会等形式不仅可用来避税,也限制了后人对相关资产的使用自由度。换言之,易犯错误的个人与长期存在的基金会之间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绝对分开。虽然对后代权利的限制在理论上已经被大大削弱,因为200年前限定继承权在法律上就已取消(见第十章),但在实践中,如果确实需要,那么还是有办法可以实现的。具体来说,现在很难区分一家基金是纯粹的私人家族基金会还是慈善基金会。实际上,富贵豪门的基金会通常有传承财富和推动慈善的双重目的,而且即便家族资产是放在以慈善为主的基金会里,家族也往往会精心设计以确保其对资产的控制权。[注释]通常外人很难完全知晓家族子孙和亲戚在这些复杂的安排中到底拥有哪些具体权利,因为关键的细节往往被记载在并不对外公开的法律文件中。在某些情况中,以传承财富为主要目标的家族信托计划还会搭配设置一个以慈善目的为主的基金会。[注释]此外,颇为有意思的现象是,每当监管收紧(例如要求赠予者提供准确的收据或要求基金会提供详细的财务报告来证明基金会确实在服务于所声称的目标并且基金会资金的私人使用也始终控制在限额内),赠予双方对税务部门的申报就会直线下降,这也印证了这些法律实体存在着公私混用的情况。[注释]归根到底,现在很难准确判断说,到底有多少基金会是在为公共利益服务。[注释]

通胀对资本收益不平等的影响

在对高校基金会投资收益情况的说明过程中,可能也有必要论述一下资本的纯收益以及通胀对贫富差距的影响。如本书第一章所述,发达国家的通胀率自1980年以来就始终保持在年均2%的水平,这种通胀新常态要远低于20世纪通胀峰值,但要高于19世纪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零通胀或基本零通胀状况。目前新兴市场国家的通胀率通常在5%以上,要高于发达国家。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通胀水平在2%或5%时的资本收益率与零通胀条件下的资本收益率有何区别?

有些人错误地认为,通胀会降低平均资本收益率。这是错误的观点,因为平均资产价格(房地产和金融证券的平均价格)通常与消费价格保持同步上涨。假如某国的资本存量约等于6年的国民收入(β=6),而资本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为30%(a=30%),那么平均资本收益率就是5%(r=5%)。假设当年该国的通胀率从0上涨到了2%。那么是否就会发生资本收益率从5%下跌到3%的状况呢?显然不是。首先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如果消费价格上涨2%,那么该国的资产价格平均也可能上涨了2%,因此资本收益不会有涨跌,资本收益率还是5%。相反,通胀可能会改变资本收益在个体居民中的分配。问题在于,实际上由通胀引发的财富再分配总是极其复杂、牵涉面广、难以预测也不可控制。

人们有时认为通胀是食利者的敌人,这也能部分解释为何现代社会并不完全排斥通胀。这从某个角度看可能是有道理的,因为通胀毕竟会迫使人们关注其资本。在通胀条件下,任何想要守着一大堆钞票过日子的人都会眼睁睁地看着钞票价值缩水,即便不用缴纳任何税费,最后财富也会所剩无几。从这个角度说,通胀确实是对那些愚笨守财奴的课税,或更精确而言,是对那些不用于投资的财富的课税。但正如我反复强调的,只要把钱投资于房地产或者股票等,那么富人立刻就能逃过这种“通胀税”。[注释]我们对大学基金会的研究也证明了这一点。因此无论通胀率是2%还是0,都无碍大额财富获取较高的投资收益率,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甚至可以想象,通货膨胀在某种程度上更有利于富人而不是穷人,因为在通胀时代,这会凸显财务经理和理财专业机构的重要性。拥有1 000万~5000万欧元的富翁虽然不能像哈佛大学那样去聘请专业投资团队,但至少他能请得起投资顾问或股票中介来减少通胀带来的损失。相反,如果某人只有1万~5万欧元的资产,那么他的投资可选余地肯定大大缩小(假如他也有股票中介给他建议的话),投资顾问也不会耗费太多时间为他制订理财计划。在这个财富级别的许多人其实都是把钱存在没有利息的活期账户或利息仅略高于通胀的储蓄账户。此外某些资产本身就带有规模效应,但这些资产通常是中小投资者所无法染指的。必须认识到,对于好的投资机会,每个人在是否能享受这种机会的问题上都是不平等的(因此这种不平等状况比“另类投资”的极端情况要宽泛得多,另类投资是只有那些顶级富豪以及超大规模资产才能采用的策略)。例如某些金融产品可能会有最低投资额的要求(例如要求有几十万欧元),由此中小投资者只能选择那些利润不太高的投资产品(由此金融中介可以向大额投资者收取更高的服务费用)。

这些规模效应对房地产尤为重要。房地产是大多数人最重要的资产类型。对于普通大众而言,最简单的投资也就是购买家宅,一来可以抵御通货膨胀(因为房价上涨幅度总是不会低于消费价格),二来也不用再交纳房租,这相当于每年获得3%~4%的投资回报。但对于只有1万~5万欧元资产的人来说,这点儿钱可能不够买房:买房的可能性都不存在。对于那些在大城市里拥有10万~20万欧元的人,他们的薪水可能已经是属于最高的2%~3%,但即便是他们愿意长时间背负房贷或支付高额住房抵押贷款利息,要想在大城市买下住宅甚至公寓也不是易事。因此,那些初始财富较少的人只能成为长期租房客,然后长期支付价格高昂的房租(也是房东所享受的高额资本回报),或许他们一辈子都必须如此,而银行储蓄所获得的仅仅是略高于通胀的利息。

相反,如果某人起初继承了大笔遗产或接受了大额赠予,或某人的薪水远远高于常人,或两者兼而有之,那么他将能很快购入房产或公寓,然后享受每年3%~4%的投资回报。由于没有房租的负担,他们会有更多的钱存下来。这种由于财富多寡而引发的房地产投资门槛长期以来都存在。[注释]从理论上讲,如果要克服这种壁垒,或许某人可以先购买小户型(用于收取租金)或将资金用于其他投资。但这一问题或多或少因当今通胀形势而恶化了:在19世纪,当通胀为零时,某小型储蓄者要想获得3%~4%的真实投资收益率相对容易,例如他可以购买政府债券。但如今,许多小型储蓄者已经难以享受到这样的实际收益率。

总而言之,通货膨胀的影响不是降低资本的平均收益,而是重新分配资本收益。尽管通胀的影响极其复杂且涉及诸多方面,但大量证据都表明,由通胀造成的财富再分配基本上是“劫贫济富”,因此通胀的效果与大家所期望的可能正好相反。当然,通胀确实能让资本纯收益略微下降,因此会让每个人都在资产管理上花费更多精力。有人或许会将这种历史变化与长期情况下资本贬值率上升的趋势进行比较,后者使得人们必须更频繁地做出投资决策来用新资产替换旧资产。[注释]在两种情况下,要想在如今获得既定的收益率,那么就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资本变得更为“动态”。但这些都是对抗租金的间接或低效方法。证据表明,由这些因素引发的资本纯收益的轻微下降要远远小于资本收益不平等程度的增加,尤其是对大规模财富基本没有威胁。

通货膨胀不会让租金消失;相反,通胀或许会让资本分配变得更加不平等。

为了避免误解,首先我必须立刻声明,在此并不是要主张回到过去的金本位制度或零通胀时代。在某些情况下,通胀会发挥积极作用,尽管其积极作用可能要小于人们的想象。在后面讨论的中央银行在货币创造中,尤其是在金融危机或大量主权债务发行的情况下的作用时,我将详细论述这点。如今哪怕没有19世纪时的国债和零通胀,资产数量有限的人还是可以获得收益还算不错的储蓄。但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的目标是为了避免社会重新回归食利者当道的年代或要减少财富分布的不公平,那么通货膨胀就是极为驽钝的工具,有时甚至会起到反作用。对资本征收累进税是更为合适的政策,这不仅有利于提升民主透明度,也更有利于实现最终的公平目标。

主权财富基金的回报:资本和政治

现在来看看主权财富基金的状况。主权财富基金在近些年来有了长足发展,尤其是石油输出国的主权财富基金。但令人遗憾的是,目前有关主权财富基金投资策略和回报情况的公开数据并不像美国大学基金会投资那样充分,鉴于主权财富基金的体量要远远大于美国大学的基金会,这种遗憾的程度似乎也更深。挪威的主权财富基金在2013年的资产规模超过7 000亿欧元(是美国所有高校基金会总额的两倍多),其财务报告是全球所有主权财富基金中最详细透明的。其投资策略至少在开始的时候,比美国大学基金会还保守,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毕竟主权财富基金是在公众的严格监督下(或许挪威人民不像哈佛大学那样喜欢把大量资金投到对冲基金和非上市公司股权中),因此其投资收益也没有那么高。[注释]最近该基金的管理者获得授权,他们可以将更多的资金用于另类投资(尤其是国际房地产),因此该基金的未来收益有望提升。但也要注意,该基金的管理成本不到其资产规模的0.1%(哈佛大学是0.3%),而由于挪威财富基金的规模是哈佛基金的20倍,因此从绝对数字上看,该基金也足以支付专业的投资建议。此外我们也了解到,1970~2010年,挪威政府把从石油产业中挣来的钱的60%都投入了该基金,而另外的40%则用于政府开支。挪威当局并未详细说明,该基金的长期目标是什么,也没有说明从何时开始该国公民会消耗该主权财富基金及其投资收益。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取决于挪威的石油储量变化、每桶石油价格的变化以及该基金在未来几十年的投资收益状况。

如果我们看看其他国家的主权财富基金,尤其是中东国家的基金,那么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国家的主权财富基金透明度要比挪威差许多。其财务报告往往言之不详,因此几乎不可能去彻底了解其投资策略,而投资收益状况充其量也就提点几句;此外各年度之间的数据也往往不可比较。掌管着全球最大主权财富基金的阿布扎比投资局(abu Dhabi investment authority)(其基金规模与挪威主权财富基金相近)在最近发布的报告称,1990~2010年其基金的年均实际收益率高于7%,而在1980~2010年为8%。考虑到美国高校基金会的投资业绩,这样的数字完全是有可能的,但由于该机构没有提供详细的年度信息,因此也很难对其做进一步分析。

不同的主权财富基金显然是采取了不同的投资策略,这或许与这些基金对待公众的不同态度以及对全球政治形势的不同看法有关。阿布扎比经常称其基金获得了高额回报,但沙特阿拉伯的主权财富基金却十分低调,尽管其规模在石油输出国中仅次于阿布扎比和挪威而高于科威特、卡塔尔和俄罗斯。波斯湾沿岸的石油小国往往国民数量稀少,因此其主权财富基金报告设定的阅读对象是全球金融投资界。而沙特主权财富基金的报告则更加沉稳,并提供了从石油储量到国际收支和政府预算的情况,显然这样的报告是要给沙特阿拉伯王国的全体公民看的。沙特在2010年的人口总量是2 000万人,尽管与中东地区大国相比不算太大(伊朗人口8 000万、埃及8 500万、伊拉克3 500万),但却要远远大于那些袖珍的海湾国家。[注释]这还不是唯一差别:沙特基金的投资似乎更加保守。按官方文件披露的信息,沙特主权财富基金的投资收益率不会超过2%~3%,因为大量资金都投向了美国国债。沙特的财务报告中并没有足够的信息来让外界推断其投资组合变化,但其提供的信息却要比阿联酋详细许多,在这一点上他们似乎更准确。

那么,为什么明明可以在别处获得更高的收益,但沙特阿拉伯却选择美国国债作为主要投资对象?这尤其值得发问,因为美国高校的基金会从几十年前就开始慢慢停止投资美国的国债了,而选择在全球范围搜寻更好的投资机会,大量投资于对冲基金、非上市企业股权以及基于大宗商品的衍生交易品。诚然,美国国债是动荡世界中最安全的投资港湾,或许沙特阿拉伯的公众对于另类投资毫无兴趣。但与此同时也必须考虑这种选择背后的政治和军事考量:尽管这从来没有公开说破,但如果说沙特阿拉伯是在通过这种方式给为其提供军事保护的美国提供低息贷款,这在逻辑上似乎也说得通。据我所知,无人试图对这样的“投资”计算其具体回报,但无疑回报是相当可观的。如果美国和其西方盟友没有在1991年将伊拉克军队赶出科威特,那么接下来伊拉克就可能会威胁沙特阿拉伯的油田,那么就有可能导致伊朗等其他国家也跳出来参与本地区石油资源的重新分配。如此全球资本分布就会立刻变成经济、政治和军事的全面争衡。在殖民时代就曾上演这样的一幕,当时英法为首的帝国稍有龃龉就会赶忙推出大炮来保护本国的投资。显然,在21世纪也同样存在这样或明或暗的争斗,只是在新的充满紧张气氛的全球政治图景中,现在人们难以提前预测冲突会在哪里爆发。

主权财富基金会拥有全世界吗?

那么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主权财富基金的规模会膨胀到什么程度?根据目前的估测(当然这些估测十分粗糙),2013年全球主权财富基金的总规模是5.3万亿美元,其中3.2万亿美元属于石油输出国(除上面提到的国家和地区外,还有迪拜、利比亚、哈萨克斯坦、阿尔及利亚、伊朗、阿塞拜疆、文莱、阿曼等国家),其余的2.1万亿美元则属于非石油输出国和地区(主要是中国大陆、中国香港、新加坡和其他小型主权财富基金等)。[注释]为方便理解主权财富基金的规模,这与《福布斯》财富榜上所有亿万富翁的财富总额相当(2013年约为5.4万亿

美元)。换言之,亿万富豪如今拥有全世界财富总额的1.5%,主权财富基金也拥有全球财富的1.5%。或许这是值得庆幸的消息,至少现在还有97%的全球财富没有被超级富豪和主权财富基金所掌控。[注释]按照我对亿万富翁未来财富的推算方法,同样大家也可推算主权财富基金的未来变化。按现有的推算,在21世纪下半叶之前这两者还不至于很快就成为世界财富的主宰(如占比10%~20%),因此我们似乎还不用担心按月给卡塔尔酋长(或挪威纳税人)支付租金的日子。但如果我们完全忽略,那就会犯下严重错误。首先,现在我们没有理由高枕无忧,因为我们的下一代和孙辈可能会面临上述情况,而我们不应临渴而掘井。其次由于全球资本的很大一部分是非流动性的(包括房地产以及不可在金融市场交易的商业资本),因此主权财富基金的流动资本比例(亿万富翁所拥有的流动资本相对少一些)实际上要比全球资本的高,这些是可以用来收购破产公司、买下足球俱乐部或在政府无力时出面重振某衰落社区的“活”资金。[注释]事实上,来自石油输出国的投资活动在法国等发达国家日趋活跃,而正如前所述,法国等国又恰好是对资本重新回归最缺乏心理准备的国家。

最后一点,主权财富基金与亿万富豪的关键区别在于,主权财富基金(或至少是石油输出国的主权财富基金)不仅会将投资所得用于再投资,而且还会接受来自石油销售收入的源源不断的投入。尽管这些新增流量究竟能有多少还充满着不确定性,这是因为地下到底有多少石油、石油需求如何以及每桶石油价格等都属于未知信息,但可以料想的是,来自石油销售的投入会远远超过现有资产的投资收益。来自自然资源开采的租金,即自然资源销售所得与开发成本之间的差距,自21世纪头10年中开始约占全球生产总值的5%(其中半数都是石油租金,而其余的则主要来自天然气、煤炭、矿藏和木材),这与20世纪最后10年的2%以及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1%相比有了明显提升。[注释]根据某些预测模型的测算,石油价格将从目前100美元一桶(21世纪初约为25美元一桶)上涨到2020~2030年的200美元一桶。如果每年都有相当比例的石油资源租金流入主权财富基金,那么到2030~2040年,全球主权财富基金将占全球资本总额的10%~20%甚至更高。现在没有任何经济规律可以确定这种情况不会发生。这一切都取决于供求状况,即新的石油储备或其他新能源是否被发现,以及人们对无石油生活方式的适应速度。不管如何,石油输出国的主权财富基金必然会继续增长,其在全球资产中的比重到2030~2040年时将比现在的比重高出至少两三倍,这是相当大的增长。

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那么西方国家会越来越难接受这样的观点,即本国资产越来越多被来自石油输出国的主权财富基金掌控,迟早这会引发政治上的应对措施,例如限制主权财富基金对房地产以及实业和金融资产的购买,甚至部分或完全将主权财富基金挡在门外。这样的应对措施在政治上缺乏谋略,在经济上缺乏效率,但这毕竟是各国政府有权利采取的行动,哪怕是小国政府也完全可以这样做。请注意,即便是石油输出国本身也在开始减少对外投资,相反这些国家希望把更多的资金留在国内,因此石油输出国正在大兴土木,建造博物馆、高级酒店、大学甚至滑雪场,这些建设项目规模如此之大,完全不考虑经济或财务上的合理性。或许这种行为反映了这样的意识,即与其投资国外而让外国政府将来没收资产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当然现在并无保证说这样的过程会始终维持和平方式:当涉及本国资产被他国拥有时,没有人能预知公众的心理和政治底线到底会在哪里。

中国会买下全世界吗?

非石油输出国的主权财富基金则略有不同。为何一个没有特殊自然资源的国家会决定去买下另外一个国家?其中一种可能性当然是新殖民主义思想,像是欧洲殖民主义时代那种纯粹对大国实力的渴求。但如今的状况已经不同,现在欧洲国家拥有了技术上的优势可保证他们处于支配地位。中国和其他非石油产出的新兴市场国家正在迅速发展,当然证据都表明,一旦这些国家追赶上了发达国家的生产效率以及生活水平,那么其高速发展也自然会走到尽头。知识和生产技术的传播起到了基础性的平等化作用:一旦发展中国家追赶上了发达国家,那么这些国家也就不会再高速发展。

在第五章中对全球资本/收入比变化的最可能出现情形的设置中,我假设当国际平等化过程接近尾声时,储蓄率将会稳定在国民收入10%的水平。在这种情况下,全球各地的资本积累都会呈现相似的状况。世界很大一部分的资本积累当然会发生在亚洲,尤其是在中国,这将与该地区在未来全球产出中的比重相配。但根据最可能出现情形的假设,世界各大洲的资本/收入比都会趋同,因此各地区都不会产生储蓄和投资的严重不平等。非洲可能是唯一的例外,因为图12.4和图12.5所显示的最可能出现的情形中,21世纪非洲的资本/收入比会低于其他各洲(尤其是非洲的追赶速度较慢,其人口结构转变也延后了)。[注释]如果资本可以自由流动,那么我们会看到来自其他国家对非洲源源不断的投资,尤其是来自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鉴于上述原因,这可能会导致严重的紧张对立,而现在已经可以看到某些紧张苗头。

当然也有可能出现较最可能出现的情形不平等得多的状况。但无论如何,财富差距扩大的力量在主权财富基金方面并没有表现得那样明显,因为主权财富基金的增长完全来自意外收获,而与其受益人群的需求不成比例(尤其是当主权财富基金所在国的国民数量较少时)。这会导致永无止境的积累,r>g的不平等转化成了全球资本分布中差距的持续扩大。总而言之,石油租金或许能让石油生产国买下全世界(或世界大部分)并依靠所积累资本的租金自我延续。[注释]

中国、印度和其他新兴市场国家的情况则不同。这些国家人口众多,国内人口的需求(无论是消费需求还是投资需求)还远远未满足。当然我们可以想象,中国的储蓄率会继续大大高于欧洲和北美的储蓄率:例如中国可能会采取累积制的养老金体系而不是现收现付制,这在增速放缓的情况下是极有吸引力的(如果人口负增长,那么这样的选择将更有吸引力)。[注释]如果中国在2100年之前都把国民收入的20%转换成储蓄,而欧美的同期储蓄率只有10%,那么到21世纪末,新旧世界的许多资产都会被庞大的中国养老基金掌控。[注释]这虽然在逻辑上能说通,但这种可能性却并不大,因为首先中国工人和中国社会整体肯定更希望(当然是有理由的)依靠公共养老体系维持退休后生活(如同欧美那样),第二个原因正如上面对石油输出国和其主权财富基金论述时提到的政治考量,中国的养老基金也会受此影响。

图12.4 1870~2100年全球资本/收入比

数据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图12.5 1870~2100年全球资本分布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国际两极化还是寡头两极化

无论如何,现在不用担心由于中国(或石油输出国的主权财富基金)逐渐买下发达国家而造成国际财富分化,最大的危险还是在于国内寡头的崛起,即越来越多的发达国家资产将集中在国内富豪手里,甚至更进一步,包括中国和石油输出国在内的国家也会越来越被掌握在亿万富翁和百万富翁手里。如前所述,这样的过程其实已经开始了。随着全球经济增速的放缓以及各国对资本的竞争加剧,现在有理由认为,未来几十年r将远远高于g。如果再考虑初始财富越大回报就越高的效应,随着全球金融市场的发展,这种分化现象可能会被进一步强化,那么显然,前1%和1%的超级富豪的财富就会越来越多,与普罗大众的差距也会越拉越大。当然现在很难判断说,这种寡头两极化究竟会发展多快,但似乎寡头两极化的风险要远远高于国际两极化。[注释]

需要强调的是,目前对“中国将要买下全世界”的担忧纯属杞人忧天。发达国家的富裕程度实际上远远超过公众的想象。如今欧洲家庭拥有的房地产和金融资产在减去负债之后依然高达70万亿欧元。而中国所有主权财富基金的资产再加上中国银行的外汇储备目前也就是3万亿欧元,不足欧洲家庭净资产总额的1/20。[注释]因此发展中国家根本无力买下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必须要经过长时间的发展才有可能做类似的举动,但这应该是至少几十年后的事情。

那么,为何发达国家公众会有这样荒谬的担忧,会担心自己的国家财富落入他国之手?部分原因无疑是那种以嫁祸外国人来缓解国内矛盾的普遍情绪。例如许多法国人都认为,来自外国的购买者推高了巴黎的房价。但如果真正分析巴黎购房者的结构,我们就会发现外国购房客(或外国居民)对房价上涨的贡献度充其量不过3%。换言之,如今巴黎房价居高不下的原因97%都是由于法国本国居民造成的,因为现在有数量足够多的法国居民有购买房产的能力。[注释]

在我看来,这种被剥夺感主要是因为富裕国家的财富高度集中(因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资本仅仅是抽象概念),而超级富豪逃离本国的过程也已开始上演。对于大部分生活在发达国家的居民而言,尤其是欧洲居民,他们很难接受说欧洲家庭财富其实是中国家庭财富的20倍,这是因为欧洲财富主要为私人所有,而政府无权调用这些私人财富来行使公共职能(例如援助希腊,中国此前不久就提出了这样的设想)。但欧洲私人财富非常真实,如果欧盟真的决定要好好动用这笔财富,那也会有办法。但问题在于,单一欧洲国家政府很难单独对资本实施监管或对资本收入课税。今天在发达国家居民中弥漫的那种被剥夺感也可能是民主主权的弱化造成的。这在欧洲表现得尤为明显,欧洲各国都在为了吸引资本而相互竞争,从而强化了整个财富分化过程。外国资产头寸的迅猛增加(即每个国家都越来越多持有邻国的资产,如第五章所述)也是整个财富分化过程的一部分,这也加深了欧洲居民的无助感。

在第四部分,我将详细论述全球资本税(如有需求也可以只在欧洲)将如何克服这些矛盾,我也将讨论还有什么其他政府应对措施。寡头两极化不仅发生的概率要远远大于国际垄断,还更难以对付,因为这需要各国政府高度合作,而现在各国政府却在忙着相互竞争。财富的流转也使得国籍的概念淡化,因为最富有的人总是可以转移资产甚至变更国籍,由此切断与其母国的所有联系。只有在相对宏观层面协力推行应对政策,这种困境才有望解决。

富国难道真的很穷?

另外,需要指出的一点是,现在全球金融资产的很大一部分其实已经都隐匿在各避税天堂里,由此也给全球财富的地理分布分析增加了不少难度。如果仅仅看官方数据(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组织所收集的各国数据),那么富裕国家的净资产头寸与世界其他国家相比较是负的。如在本书第二部分所述,日本和德国有着很大的国际头寸顺差(这意味着日本和德国的家庭、企业和政府拥有的海外资产要超过海外国家所持的日本和德国资产),这说明日本和德国在近几十年以来都有着很大的贸易顺差。但美国的净头寸是负的,除德国之外的大部分欧洲国家的净头寸接近零,有些国家甚至是逆差。[注释]如果将发达国家的国际头寸全部加起来,那么最终的净头寸是负的,大约相当于2010年全球生产总值的–4%,而20世纪80年代中期时头寸为零,如图12.6所示。[注释]但必须要认识到,这种负头寸的规模实际上并不大(大约相当于全球财富的1%)。无论如何,正如此前所提到的,我们正生活在国际头寸相对均衡的时代,至少与殖民时代相比现在的国际头寸很平衡,当时发达国家对其余国家的头寸要大得多。[注释]

图12.6 发达国家的净国外资产头寸

资料来源: 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当然从理论上来说,发达国家负的国际头寸也就对应着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正头寸。换言之,发展中国家持有的发达国家资产要超过发达国家持有发展中国家的资产,其顺差大约是全球生产总值的4%(或全球财富总额的1%)。但实际上情况却并非如此:如果将世界各国的财务数据汇总起来,我们发现发展中国家的国际头寸也是负值,也就是说整个世界的头寸都是负的。那么,难道真有火星人在购买地球的资产吗?这其实是历史上常见的“统计误差”,但根据不同的国际组织预测,这样的统计误差在过去几年变得越来越大。(全球国际收支表通常处于负的状态:离境资金要高于入境资金,从理论上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对这种现象,目前还没有权威的解释。注意这些财务统计数据和国际收支平衡表数据在理论上是覆盖全球的。具体而言,即便是避税天堂的银行机构在理论上也有责任向国际机构汇报其情况。因此这种“误差”可能是由不同的统计失误或估算错误造成的。

通过比较现有的全部数据并利用了此前并不公开的瑞士银行业数据,加布里埃尔·祖克曼发现,造成这种误差的最大可能性是避税天堂里大量金融资产的瞒报。他的审慎估计表明,这些瞒报的金融资产总额接近全球生产总值的10%。[注释]某些非政府机构的估测要远高于此(有些估算甚至要高出两到三倍)。考虑到现有的数据来源,我倾向于认为祖克曼的估计更加贴近事实,尽管这些估计从本质上讲是不精确的,或许祖克曼的估计也偏于保守。[注释]但无论如何,哪怕是保守估计,这样的数字也足够大了。这毕竟是官方公布的发达国家国际资产净头寸的两倍(见图12.6)。[注释]现在几乎所有证据都表明,避税天堂里绝大多数金融资产(至少3/4)的最终拥有者都是发达国家居民。那么结论就是显而易见的:发达国家对其他国家负的国际资产头寸实际上是正的(发达国家拥有更多的发展中国家资产,而不是相反,这归根到底也是合乎常识的),但这种现象被掩盖了起来,因

为发达国家最富有的居民将其资产隐藏在了避税天堂里。这进一步表明,近几十年来发达国家私人财富的急剧增长(相对国民收入)其实比根据官方数据估测出来的还要迅速。同样大笔财富在总财富中的比重上升也应该比官方数字所显示的更加迅猛。[注释]当然,这也显示了要在21世纪初期的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追踪资产是多么不容易,由此也影响到了我们对财富地域分布的基本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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