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资本论
第十三章 21世纪的社会国家

在本书的前三部分,我分析了自18世纪以来财富分配以及贫富不平等结构的演变。通过这些历史分析,现在我希望能提炼出有益于应对未来的经验教训。其中有一个教训相当清楚: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涤荡了财富图景并改变了贫富结构。如今已经是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那些曾经认为将会消失的贫富差距竟然卷土重来,当前贫富分化程度已经逼近甚至超越了历史高点。新的全球经济带来了无尽的希望(例如贫困的消失),也带来了大量的不平等(某些人的财富真可谓富可敌国)。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想象,21世纪的资本主义会转型成更加和平、更加持久的社会方式,还是说我们正在坐等下一次危机甚至战争的爆发(这次发生的将是真正的全球大战)?通过对历史的研究,在此我要提出设想,我们是否可以设计出某种政治体系,对如今的全球化承袭制资本主义进行公平和有效的制约?

如前所述,防止贫富差距无限制拉大以及重新实现对财富积累控制的最理想政策就是:全球范围内的累进资本税。这样的税制还有另外的好处:让财富置于民主监督之下,这对于有效监管银行体系和全球资本流动也是必要条件。资本税有助于让公共利益超越私人利益,同时又可保持经济的开放度和自由竞争。如果只能在某些国家或针对某些机构实行资本税,那么效果可能就不会那么明显,但如果最理想的政策无法实现,那么可能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一项真正的全球范围内的资本税无意是带有乌托邦色彩的。如果这样的理想化状态无法达到,那么不妨尝试地区性或在某个大洲实行资本税,尤其是在欧洲,这项政策可以从愿意实行的国家开始。但在具体论述之前,还是必须要重新从宏观视角对资本税问题进行探讨(资本税当然只是理想化社会和财税体系的组成部分)。那么政府在21世纪的财富创造和分配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呢?什么样的社会国家(social state)才是最适合当今时代的?

2008年金融危机和国家的回归

从2007~2008年开始的全球金融危机被普遍视为是自1929年以来最严重的资本主义危机。这样的比较从某些角度看是合理的,但这次危机和当年的“大萧条”还是存在本质区别。最为明显的区别就是,本次危机并未引发像20世纪30年代那样毁灭性的萧条和恐慌。1929~1935年,发达国家的生产下降了1/4,失业率上升了差不多25%,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整个世界还没完全从危机中复苏过来。幸运的是,2008年这场危机远不如当初“大萧条”那样将世界引向灾难,因此这场危机的名字也要温和些:大衰退。诚然,主要发达经济体在2013年并未恢复到2007年的产出水平,政府财务状况依然风雨飘摇,在可预见的未来增长前景也一片暗淡,特别是在欧洲—主权债务危机让欧洲泥足深陷(这本身就极其讽刺,因为欧洲恰好是全世界资本/收入比最高的洲)。但即便是在深深的经济衰退之中,全球最富庶国家的生产萎缩也都在5%以内,尽管这已经是自“二战”以来最严重的危机,但与30年代那种产出水平骤降和大规模企业倒闭相比仍然不可同日而语。另外,新兴国家的增速迅速反弹,支撑了当今世界经济的发展。

2008年危机并未触发“大萧条”式灾难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现今发达国家的政府和中央银行都采取了应对措施,阻止了金融系统的崩溃,同时也创造了必要的流动性来避免银行机构的倒闭,而“大萧条”时的银行倒闭潮曾让世界走到崩溃边缘。这种实用主义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与1929年危机时所盛行的“清算学派”理论完全相反,正是这样的实用主义措施避免了最糟糕情况的发生。(1929年,当时的美国总统赫伯特·胡佛就认为所有陷入困境的企业都应被“清算”,这样的“清算”倒闭潮直到1933年富兰克林·罗斯福接替他继任美国总统后才告一段落。)这次应对危机的实用主义措施也使得人们意识到,中央银行的存在并不仅仅是坐在那里盯着通胀,当金融恐慌来袭之时,中央银行将扮演不可或缺的最后贷款人的角色—的确,只有中央银行才有能力在危机时刻阻止经济乃至社会的彻底崩盘。当然有人会说,中央银行无法解决这个世界的全部问题。尽管2008年危机之后所采取的实用主义措施有效避免了最坏情况的发生,这些措施并未能真正解决酿造危机的结构性问题,包括金融透明度的极度缺乏以及贫富差距的扩大。2008年的危机是在21世纪爆发的首场全球承袭制资本主义危机,但这绝不会是最后一场。

许多观察人士都在叹息说,危机之后经济管理领域并无真正的“国家回归”。他们指出,尽管“大萧条”本身十分可怕,但“大萧条”之后至少引发了剧烈的税收政策和政府支出的变化。确实如此,罗斯福在就任美国总统之后的几年内,就把联邦所得税的最高边际税率从胡佛时代的25%提高到了80%以上。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到本书成稿时为止,华盛顿人士还在疑惑,究竟奥巴马总统是否会在其第二任期内将布什时代留下的最高税率(约为35%)提高到克林顿时代的水平(约为40%)。

在第十四章中,我将阐述“没收性”的高税率实际上是不妥当的(在经济上则是无效的),当时美国实行如此高的所得税率更应被视为是战争时期的临时创举。在我看来,这样的税率应被重新思考并重新运用,尤其是在美国。

诚然,良好的经济和社会政策并不仅仅是对超高收入实行高额所得税。从本质上说,这样的税制不会有特别的好处。资本累进税相比收入累进税是应对21世纪挑战更适当的工具,而后者是为20世纪设计的工具(尽管这两种工具可在未来相互补充)。但现在,必须要破除任何的误解。

如果加大政府对经济活动的干预,那么这会产生完全不同于20世纪30年代时的问题,原因很简单:现在的政府影响力要远远超过当时,可以说政府影响力在许多方面都是空前的。这就是为何如今的危机不仅是对市场缺陷的控诉,也是对政府作用的挑战。诚然,政府的作用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就一直在接受各种挑战,这些挑战也不会终止:既然政府在“二战”后的几十年内形成了对经济和社会生活的核心作用,那么人们问责政府就合情合理。某些人可能会认为这样做不公平,但其实这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现象。某些人则对政府新职能存在抗拒甚至强烈抵制,尤其是当立场不同而引发不可调和的冲突时。某些人极力主张政府应扮演更大的角色,说得好像是现在的政府并未发挥任何作用,而另外的人则呼吁政府立刻解散,尤其是在政府作用最受限的美国。在美国,“茶党”(tea party)及相关团体呼吁解散美联储并回归金本位制。在欧洲,“懒惰希腊人”和“纳粹德国人”的相互指责之声不断。当然这些极端主张都无助于解决实际问题。“反市场”和“反政府”各有其理由:野蛮生长的金融资本主义确实需要新的工具加以控制;与此同时,作为现代社会国家核心的财税和转移支付体系又变得过于复杂而难以让公众理解,这反过来又损害了这些体系的社会和经济效用。

这个双面任务看上去难以完成,这是我们的民主社会要在未来几年面对的巨大挑战。但现在也确实难以说服公众,让他们认为现有的治理机构(尤其是跨国机构)需要新的工具,除非已有的工具能够发挥作用。为详细阐述这点,我将回顾过去并简要介绍自19世纪以来发达国家的财税政策和政府支出政策演变。

20世纪社会国家的增长

要考察政府在经济和社会中的角色,最简单的指标就是看税收总额占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图13.1显示了这一指标在四个西方发达国家(美国、英国、法国和瑞典)的历史演变,这四个国家应该是有充分代表性的。[注释]在所观察到的历史变化中,四国既有极其相似之处,也表现出重要不同点。

第一个相同点是,在19世纪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这四个国家的税收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都在10%以下。这反映出当时政府在经济和社会中的干预程度较轻。由于税收收入只占国民收入的7%~8%,政府只能履行基本的“王权”职能(警察、法庭、军队、外交以及一般管理等),而不能介入太多的经济和社会生活。在维护秩序、保护产权以及供养军队之后(通常军费会占全部政府支出的半数以上),政府预算就所剩无几了。[注释]这时期的政府也会架桥修路甚至兴建中小学、大学和医院,但大部分居民都只能享受到一些基本的教育和医疗服务。[注释]

1920~1980年,发达国家国民收入中用于社会开支的比重出现了显著上升。在短短半个世纪内,税收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就上涨了三四倍(在北欧国家更是超过5倍)。但在1980~2010年,各国税收收入在国民收入的比重则保持相对稳定。但各国稳定下来后的水平不同:在美国税收收入仅占国民收入的30%,在英国是40%,在欧陆国家则是45%~55%(德国45%、法国50%、瑞典55%)。[注释]各国之间的差距很大。[注释]但无论如何,各国长期变化趋势是吻合的,特别是四个国家在过去30年都保持着稳定的税收/国民收入比重。图13.1中也显示了政治变革和各国特征(例如英法之间的差异),[注释]但这些差异与共同趋势相比毕竟是次要的。[注释]

图13.1 1870~2010年发达国家的税收收入

资料来源: 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换言之,无一例外,所有发达国家在20世纪初税收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都在10%以下,但在20世纪下半叶,该比重就慢慢上移到了新的平衡点,税收占到国民收入的1/3~1/2。[注释]这样的根本转变过程中有若干要点需要说明。

首先,现在应该很清楚,那种所谓这次危机中“国家是否回归”的问题是有误导性的:因为政府作用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要想完整判断政府在经济和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当然也要参考其他指标。当前政府除了收税以支付各项花销外,还通过制定政策法规来干预经济。举例来说,1980年以后就大大放松了政府对金融市场的监管。政府现在也创造并持有资本:过去30年的国有产业和金融资产私有化也弱化了政府的角色,至少与“二战”结束后的头30年相比。然而,如果从税收收入和政府机构来看,近几十年来政府在经济活动中却发挥着空前大的作用。在此看不到任何政府收缩的迹象,这也与某些人的观点完全相左。自然,随着老龄化的发展、医学技术的进步以及越来越高的教育需求,即便是想把税收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稳定在现有水平上,也绝非易事:反对党总是承诺会削减政府开支,但上台之后才发现落实起来困难重重。不管怎样,今天税收收入依然占了大部分欧洲国家国民收入的一半,但没有人会认为在目前的比例基础上还会出现像1930~1980年的那种飙升。在经历了“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战后重建,当时的人们自然会认为,修补资本主义问题的方法就是扩大政府的作用并尽可能增加社会支出。但如今的情况则更加复杂。政府在社会生活中的大跃进已经发生: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大跃进—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第一次大跃进那样的情况。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些税收数字背后的意义,我现在要具体描述政府税收收入出现历史性增长的用途:建设“社会国家”。[注释]在19世纪,政府只能履行基本的“王权”职能。如今这些职能开支占国民收入的1/10都不到。税收收入的增长使得政府可以承担更多的社会职能,当前这些社会职能开支约占各国国民收入的1/4~1/3。社会职能可基本分成两大块:一块是医疗和教育,另一块则是替代收入和转移支付。[注释]

如今在几乎所有发达国家,教育和医疗开支都占到了国民收入的10%~15%(当然各国之间还是存在差异)[注释];中小学教育都是免费的,但高等教育却可能很昂贵,例如美国就是典型,英国的大学教育也收费。包括英国在内的欧洲大部分国家的公共医疗保险现在都是全民性的(即对所有人开放)。[注释]在美国,公共医疗保险仅针对穷人和老人(当然有时公共医疗保险也会很贵)。[注释]在所有发达国家,教育和医疗服务的成本大部分由公共财政承担:欧洲约为3/4,而美国大概是一半。这样做的目标是给所有人提供平等的基本公共服务:即无论其父母收入水平如何,每个孩子都应获得教育;每个人都应获得医疗服务,尤其是当生活陷入困顿时。

在如今的发达国家,替代收入和转移支付一般占国民收入的10%~15%(甚至到20%)。与教育和医疗上的公共开支不同(尽管教育和医疗开支也可视为某种转移支付),替代收入和转移支付可直接构成家庭可支配收入:政府将大量税款和社保缴款收上来,然后以替代收入(养老金和失业救济金)和转移支付(家庭补贴以及低收入补助等)形式支付给其他家庭,这样家庭可支配收入总和会保持不变。[注释]

从实践上看,养老金总是占了替代收入和转移支付的大头(2/3~3/4)。但各国在这方面的状况也有很大差别。在欧陆国家,仅仅养老金通常就占国民收入的12%~13%(意大利和法国最高,德国和瑞典次之)。在美国和英国,公共养老金体系对中高收入阶层的支付是有限的(替代率,即养老金与退休前收入之比,薪资收入越高于平均值,养老金替代率就越低),养老金占国民收入的比重是6%~7%。[注释]但无论如何各国养老金的规模都很庞大:在所有发达国家,公共养老金都是2/3以上退休人员的生活来源(通常都在3/4)。尽管这些养老金体系存在着缺憾并面临着新的挑战,但其实际上是发挥了重要的社会功能,让大部分的年长者免于贫困,而在20世纪50年代,年长者陷于贫困曾是巨大的社会问题。教育、医疗和养老正是20世纪的财政革命所酿就的三大社会变革。

与养老体系相比,失业救济保险的规模则要小许多(通常是国民收入的1%~2%),这反映了人们失业的时间总是要远远少于退休的时间。但失业时的替代收入又无疑是雪中送炭。最后,收入救济的规模更小(不到国民收入的1%),在考虑政府总支出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恰好是这部分政府开支碰到的挑战最多:有人说这种救济就是在养活懒汉,但其实靠福利金生活的人数要远远低于靠其他政府项目生活的人数,因为接受长期救济总是略带侮辱感(许多情况下申请长期救济的手续也极为复杂),因此许多人即使达到接受救济的条件也不愿去申领。[注释]福利救济不仅在欧洲遭受质疑,在美国也是如此(那些美国“福利国家”的反对者总是拿那些失业的单亲黑人母亲说事)。[注释]但无论在欧洲还是美国,这些福利救济金实际上在政府的社会开支中只占很小的比例。

综上所述,如果将政府的医疗和教育开支(国民收入的10%~15%)与替代收入和转移支付(国民收入的10%~15%,最高可达20%)相加,那么政府总的社会开支(广义来说)就是国民收入的25%~35%,即20世纪发达国家全部政府收入的增加都是用于这些社会支出。换言之,20世纪财政国家的演变基本上反映了社会国家的形成。

现代再分配:权利的逻辑

总之,现代财富再分配并不涉及将收入从富人转移至穷人处,至少不是那么直接。这种再分配是通过公共服务和替代收入来实现社会的公平,至少在医疗、教育和养老领域。从养老上说,一般替代收入和毕生工资收入会保持均衡的比例,以此来体现平等原则。[注释]在教育医疗上,则不论其收入水平(或家长收入水平)如何,人人都可享受真正的平等,至少从原则上是如此。现代再分配是基于权利的逻辑,以及人人都可获得基本公共服务的平等原则。

在相对抽象的层面,在不同的国家政治和哲学传统中,也可以找到这种基于权利方法的解释。美国的《独立宣言》(1776年)宣称人人生而平等并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注释]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对教育和医疗等基本权利的信仰正是源于这样的思想传统,尽管实现这样的权利还是经过了漫长的过程。《人权宣言》(1789年)的第一条就是,“在权利方面,人人与生俱来而且始终自由与平等”,但紧接着又声明,“非基于公共福祉不得建立社会差异”。这是非常重要的限定,第二句就是对真实存在的不平等的妥协,尽管第一句声明了绝对公平的原则。的确如此,这是任何“基于权利的方法”的核心困境:平等权利的边界在哪里?难道平等权利仅仅意味着对自由达成契约的保障,即市场的平等?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这样的思想看上去颇具革命性。但如果将平等权利延伸到教育、医疗和养老,正如20世纪的社会国家所做的,那么是否应该将文化、住房以及旅游等权利也慢慢囊括在内呢?

1789年《人权宣言》第一条的第二句话实际上是对这样的问题给出了答案,因为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撤销了举证责任:平等是常态,但基于“社会福祉”的不平等也可接受。当然“社会福祉”的定义有待推敲。当时《人权宣言》的起草者主要考虑的是要消除“旧制度”下的秩序和特权,这些在当时看来就是独断专横又毫无益处的不平等,因此与“社会福祉”显然格格不入。当然也完全可对这句话进行更加宽泛的理解。其中一个合理的解读就是,如果社会不公平是有利于全体公众特别是有利于最弱势的社会群体,那么这样的社会不平等是可以接受的。[注释]因此必须要将基本权利和物质福利尽可能覆盖每一个人,因为这最有利于那些权利最小和机会最少的弱势群体。[注释]美国哲学家约翰·罗尔斯在《正义论》(Theory of Justice)中所提出的“差别原则”也有类似的意图。[注释]而印度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所提出的“能力建设”方法在基本逻辑上也与此有相近之处。[注释]

在纯粹理论的层面,确实有某种(部分是虚构的)对社会公正抽象原则的共同认知。但如果要赋予这种社会权利和不平等以实质内容或要将其置于具体的历史和经济背景下,那么就会开始出现争议。在实践中,这些争论主要是关于如何才能最有效地改善最弱势群体的生活条件,如何才能清晰界定人人都应享有的基本权利(在经济和预算限制下以及诸多不确定条件下)以及到底有哪些因素是受个人控制的、哪些是不受个人控制的(运气算到哪里为止、从哪里开始要靠努力和奋斗)?这些问题永远无法用抽象原则或数学公式来回答。寻求这些问题答案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民主商讨和政治协商。因此主导民主讨论和决策的制度以及机制在此就要发挥中心作用,各个社会团体的相对实力和说服技巧也会影响整个过程。美国和法国的革命都确认了平等权是绝对原则—这在当时无疑是有进步的,但在实践中,在19世纪,脱胎于革命的政治体系的重点却都放在了保护产权上。

对社会国家的现代化改造而非彻底摧毁

以20世纪发达国家所构建的“社会国家”为代表的现代化财富再分配机制,基于一系列的基本社会权利:教育权、健康权以及退休权。无论这些财税和社会支付体系在今天面临多大的制约和挑战,这些制度与过去相比无疑是巨大的历史进步。暂且不论党派之争,这些社会制度已形成了广泛共识,尤其是在欧洲,所谓“欧洲社会模式”的概念可谓深入人心。没有任何主流运动或政治力量会主张回到过去的世界,过去国民收入中仅有10%~20%作为税收而政府只是履行那些“王权”职责。[注释]

但在另一方面,也很少有人主张说,社会国家的规模应该像在1930~1980年那样继续扩张(即到了2050~2060年,国民收入中的70%~80%都会变成税收)。从理论上讲,当然一个国家可以把国民收入的2/3甚至3/4以税收形式收上来,前提是征税过程透明高效且税收用于大家都认同的教育、医疗、文化、清洁能源和可持续发展领域。税收本身并无好坏之分。关键在于征税方式以及税收上来之后的用途。但无论如何,社会国家的规模如此急剧扩张是既不可行也不可取的,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是这样,主要基于两个原因。

首先,“二战”后30年内政府角色的迅速扩张是受到了特殊时期经济快速增长的促进和推动,至少在欧洲大陆的情况是这样。[注释]当收入以每年5%的速度增长时,人们自然愿意将更多的一部分收入用于社会开支(由此使得社会开支的增长幅度要大于经济增长幅度),尤其是当人们需要更好的教育、更好的医疗以及更优越的养老条件时(而1930~1950年间用于教育、医疗和养老的资金又是如此有限)。但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情况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每年人均收入增长只有1%,没有人希望看到税额持续增加,因为这意味着收入放缓甚至出现收入下降。当然在收入总额相对稳定的情况下,也可通过调整税制或累进税率来实现财富再分配,但很难想象平均税率会有普遍性和长期性的提高。尽管各国情况不同且存在政府变更,但所有发达国家的税收收入都达到相对均衡的水平已不是偶然现象(见图13.1)。此外,现有的社会需求也并不意味着税收收入必然要上涨。诚然,在教育和医疗领域的确客观存在着需求增长,这或许会导致未来税收的略微上涨。但发达国家的居民也可合理要求有更多的收入来购买由私营部门提供的产品和服务,例如旅游、服装、房产、有益的文化生活以及最新款的平板电脑等。在生产率增长较低的国家,增长率大概只有1%~1.5%(其实从长期看这样的增长率还不错),社会必须在不同种类的需求中做出选择,因此没有明显理由认为几乎所有需求都要通过税收去满足。

另外,无论增长收入如何在不同种类的需求中分配,一旦公共部门的规模超过了一定限度,那么就必然会产生严重的组织问题。再者,也实在难以预测,如果长此以往,究竟会发生什么。现在看,完全有可能会产生分散型和参与型的组织形式,再加上创新型的治理方式,因此未来的公共部门即便比今天更加庞大,也依然可以保持高效运行。“公共部门”本身的含义过于狭窄:由公共资金支持的服务并不意味着它们由政府或其他公共机构直接雇用的人所提供。医疗和教育的服务由各类组织机构共同提供,包括基金会和组织协会,这些都是介于公私部门之间的媒介机构。概括来说,教育医疗占了发达国家就业和国内生产总值的20%,超过了全部工业部门的总和。这种生产组织方式是可持续的也是普遍的。例如从来就没有人建议将美国的私立大学改组成公共机构。类似的媒介形式完全有可能会在未来变得更加常见,例如在文化和传媒领域,现在营利机构的竞争过于激烈,人们也开始担忧这些机构的利益冲突。在此前讨论德国资本主义组织形式的篇章中,我曾提到私人财产的概念在各国之间是存在差别的,甚至在最传统的汽车制造业也是如此。如今的发达国家并不只有一种资本主义形态或组织生产方式:我们生活在混合所有制经济中,尽管不同于“二战”后人们所设想的混合所有制经济,但至少非常真实。这在未来还将继续存在,甚至会越发丰富多彩:新的组织和所有权形式将继续涌现。

承上所述,我们在学习如何有效安排相当于国民收入2/3甚至3/4的公共开支之前,首先最好要改善现有公共部门的组织和运营,当前公共部门仅代表一半的国民收入(包括替代收入和转移支付)—这可不是小菜一碟。在德国、法国、意大利、英国和瑞典,有关未来几十年社会国家的讨论主要是围绕组织、现代化和整合几个方面:如果税收总额和社会开支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保持基本不变(或许在需求增加条件下略有增长),我们又该如何来改善医院和托儿所的运行,如何调整医生的收费和药品价格,如何改革大学和小学、如何根据人均寿命和年轻人失业率的变化来调整养老金和失业救济金?既然现在国民收入的一半都流向了公共开支,那么这样的讨论就完全是合理并且是必要的。如果我们不时常追问该如何调整社会服务以满足公众需求,那么支持高税收水平的民意基础就会逐渐削弱并导致整个社会国家的崩塌。

显然,即便穷尽本书篇幅,也无法对社会国家各方面的改革未来进行详述。因此我将把重点放在对未来有着重要影响的若干问题上,这些问题也能跟我的研究课题产生直接的关系:首先是教育平等的问题,尤其是高等教育;其次是在低增长环境中现收现付制下的养老金问题。

教育机构是否在推动社会流动?

在世界各大洲的所有国家,教育公共开支的主要目标就是为了推动社会流动。既定的目标是为了让所有人不论其社会背景都获得受教育的权利。那么现有的教育机构在完成这个目标方面表现得如何呢?

在第三部分,我曾提到过,即便20世纪的人均教育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劳动收入的不平等也并未减轻。个人资质的水平向上移动:现在中学毕业文凭也就相当于过去的小学毕业证,大学毕业证书也就相当于过去的高中毕业证,以此类推。随着科技的发展和工作场所的变更,几乎所有行业的薪资水平都有了相似幅度的提升,因此收入不平等并未改变多少。那么社会流动呢?大众教育的普及是否让某既定技能等级之人的胜败转换概率增大了呢?根据现有的数据,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教育和劳动收入之间的代际关系,即衡量技能等级长期传承的指标,从长远看并没有朝着加速流动的方向发展,甚至近些年来社会流动可能已经下降了。[注释]但请注意,衡量代际之间的社会流动性要比衡量既定时点的不平等困难许多,而现有的可以用来估测社会流动历史变化的数据又相当不完整。[注释]在此研究领域最扎实的结论是,代际传承在北欧国家最低,而在美国最高(相关系数比瑞典高出2/3);法国、德国和英国居中,即比北欧的社会流动性差,但比美国的社会流动性好。[注释]

这些研究发现与曾经占美国社会学界主流的“美国例外论”形成鲜明对比,因为按照“美国例外论”的说法,美国各阶层的流动性很强,而欧洲则是阶层固化的社会。毫无疑问,美国在19世纪初叶社会流动性更为活跃。如此前所述,那时继承财富在美国的作用要小于在欧洲,美国的社会财富分布在相当长的时期也是很分散的,至少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但纵观20世纪甚至直到今天,所有的数据都表明美国的社会流动性要弱于欧洲。

其中一个可能的解释是,美国所有的著名高校都要收取非常昂贵的学费。此外这些学费在1990~2010年间又增长了不少,这与美国高收入人群的收入增幅相匹配,这意味着美国不仅过去的社会流动下降,其未来的社会流动也会继续下降。[注释]现在高等教育的不公平问题正在美国引发越来越多的争议。研究表明,在1970~2010年,家长收入属于美国收入后1/2的美国高校毕业生始终只占总数的10%~20%,而家长收入是属于前1/4的高校毕业生比例却在同期从40%上升到了80%。[注释]换言之,能不能上大学几乎就成了“拼爹游戏”。

这种入学不平等似乎也存在于经济状况较好的家庭,因为名牌私立大学不仅学费高昂(对中高收入家长来说也有些难以负担),而且录取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家长对高校捐款的能力。例如,有一项研究表明,美国毕业生对母校的捐赠往往会集中发生在他们的子女到了大学入学年龄的时候。[注释]此外,通过比较不同来源的数据,可以估算目前哈佛大学学生家长的平均收入是45万美元,这与美国收入最高的2%居民的平均收入相同。[注释]这样的研究结果表明大学对新生的录取并不完全是看新生的能力和资质。“按材录取”的宣传与现实似乎走了两个极端。在此也要指出,美国大学的遴选过程往往是不公开的。[注释]

但千万不要以为,高等教育入学不公的事情只发生在美国。这是所有社会国家在21世纪都必须面临的重大问题。迄今为止,还没有国家能提出真正令人满意的应对之策。诚然,如果不考虑英国,那么欧洲大学的学费的确较低。[注释]在瑞典和其他北欧国家,在德国、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学费都相对低廉(低于500欧元)。尽管也存在例外,比如商学院和巴黎政治学院这样的专业学府学费就较高,而且尽管欧洲的大学学费也在变化调整中,但总体来看欧陆国家和美国还是存在着显著区别:在欧洲,大部分人都认为大学教育应和中小学教育一样免费或接近免费。[注释]在魁北克,将大学学费从2 000美元逐步提高到4 000美元的提议被认为是要走上美国式的不平等道路,这导致了学生在2012年冬季的罢课,最终引发了政府更替并最终收回了该项提议。

但如果认为免费高等教育可解决所有问题,那也未免天真。1964年,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和让–克劳德·帕斯尤(Jean-Claude passeron)在《继承人》(Les héritiers)一书中提出了更为微妙的社会和文化选择机制,这种机制几乎与金融选择机制类似。在实践中,法国的“大学校”系统会将公共资金更多地用在来自上流社会背景的学生身上,而来自较低社会背景的学生则无法享受太多。在此,官方所宣扬的“共和精英选拔”与现实(社会开支恶化了初始社会的不平等)形成了鲜明对比。[注释]根据现有数据,巴黎政治学院学生家长的平均收入大约是9万欧元,这与法国收入最高的10%的人的收入大致相符。因此巴黎政治学院的学生录取人数应该是哈佛的5倍多,但依然集中于小部分群体。[注释]对于其他法国认证的“大学校”我们缺乏数据开展相应研究,但估计也是类似的情况。

要想实现高等教育机会的均等从来并非易事。这是社会国家需要在21世纪面对的重大问题,而理想的体系还尚未问世。学费会造成入学机会难以承受的不平等,但高昂学费也使得美国大学更加独立、繁荣且富有活力,这些也让美国高校为世界所称羡。[注释]从抽象层面说,只要通过给高校提供相当数量的公共财政刺激,高校就有可能会在录取寒门子弟方面做出改善。从某些方面说,这是公共医疗保险系统正在做的事情:生产者(医生和医院)被赋予一定的独立性,但医疗的成本却是共同的责任,由此保证患者都能获得平等救治的权利。高校和学生的管理方面也可采取同样的方式。北欧国家在高等教育方面就采取了类似的策略。这当然要求公共资金的持续投入,这在当前社会国家面临整合的氛围下殊为不易。[注释]但这样的策略所取得的成效却要远远超过其他的办法,如根据家长的收入情况征收学费[注释],或先给学生提供贷款,然后再通过给贷款人征收额外附加所得税来偿还。[注释]

如果我们将来想在这些方面取得进步,那么最好是从提高招生过程的透明度开始。在美国、法国以及其他国家,对国家精英模式的优势讨论从来都不太注重事实。这种讨论通常都是为了给现有的不平等寻找理由,因此常常忽略了现有体系的内在缺陷。1872年,法国学者埃弥尔·布特密(Emile Boutmy)在创立巴黎政治学院时就清晰说明了学院的宗旨:“遵从多数统治的原则,那些自诩为上流阶级者只有在致力于多数人的权利时才可保持其政治统治权力。随着传统上流社会特权的消逝,民主浪潮将面临源自社会精英阶层的第二次反击,他们凭借自身的优势和能力索取更多的特权,社会也无法理智地使其完全丧失这些特权。”[注释]如果我们认真考虑这段话,那么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上流社会决意要有所作为—变成社会精英,以防全民公投时代来临时,上流社会的一切都被剥夺干净。这自然会让人想到这段话的政治背景:当时巴黎公社运动遭到镇压,男性全民公投的原则重新确立。但布特密的话也提醒了我们一个基本事实:定义不公平的意义以及证明胜利者的地位合理是极为重要的,而正因为如此,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混淆和曲解。

退休之未来:现收现付制和低增长率

公共养老金体系基本上都是现收现付制:正在工作的人缴费,所缴的费用直接用来支付退休人员的养老金。与资本化的养老金方案不同,现收现付制并不开展投资,因为缴上来的资金直接就付给了现有的退休者。在现收现付制中,按代际支持的原则(如今的工人为今天的退休者付钱,自己的退休金则寄希望于以后的工人),收益率是与经济增长率相等的:退休者养老基金的涨幅总是与工资涨幅相等。从理论上,这也隐含着现在的工人希望工资能尽快上涨之意。因此他们应该积极投资于学校和大学以给子女创造更好的条件,并且还要提高生育率。换言之,在代际之间会存在某种联系起到推动社会进步和社会和谐的作用。[注释]

当20世纪中叶刚刚推行现收现付养老金制度时,当时的条件实际上非常有利于这种良性循环的发生。当时人口增长率很高,生产率增长也很快。欧陆国家的经济增长率当时高达5%,因此这就是现收现付制的收益率。具体而言,那些在“二战”至1980年之间向国家退休基金缴款的工人所享受的养老基金池(现在仍在享受)要比之前的工人大许多。而现在的情况又变得不同。经济增长率的下降(现在发达国家的增长率只有1.5%,最终所有国家的增长率可能都只能维持在这样的水平)大大降低了养老基金池的收益率。所有的迹象都表明,21世纪资本的收益率将远远高于经济增长率(资本收益率4%~5%,而经济增长率只有1.5%)[注释]。

在这样的情况下,结论自然就是要尽快用资本化的养老金体系来替代现收现付制养老金体系,在资本化的养老金体系下,缴纳的养老金是用于投资而不是马上支付给现有的退休人员。似乎只要养老金的年投资收益达到4%,那么等几十年后现在的工人退休后就能拿到充足的养老金。但这种看法其实是存在若干问题的。首先即便资本化养老体系的确优于现收现付制,实行两种养老金制度的转换也可能会带来一个根本问题:整整一代人将没有养老金。但对于现在即将退休的那些人来说,他们缴纳的养老金都用来支付给已经退休的人员了,而后来工人缴纳的养老金,本来是他们这些人可以用来支付房租或购买食物得以安度晚年的,现在却要投资于全球各地的资产。要解决两种制度的脱节问题并不容易,因此仅仅这个问题就使得这样的改革不可想象,或至少不能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改革。

此外,在比较两种养老金体系优劣的时候,必须要考虑到,资本收益的波动性实际上是很大的。将全部养老金余额投入全球金融市场风险较高。r>g的普遍规律并不表明具体一项投资也必然如此。对于那些生活条件优越并能等待10年甚至20年再拿利润的人来说,资本收益率确实是很可观的。但如果有一代人等着钱来维持生活,那么采取“搏一把”的投资方式就十分不明智了。现收现付制的最大好处在于,这是确保养老金福利按可靠和透明方式发放的唯一途径:工资涨幅或许低于资本收益,但工资涨幅的波动幅度也不到资本收益的1/10~1/5。[注释]这在21世纪还将继续如此,因此无论在哪里,现收现付制依然会是未来最理想社会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

尽管如此,r>g的基本规律并不能完全忽视,而发达国家现有的养老金体系也必然会发生某种变革。最大的挑战当然是人口的老龄化。现有养老制度是按照平均寿命六七十岁来设计的,而现在发达国家居民的平均寿命已提高到了八九十岁,因此要继续维持原养老制度就很难。此外,提高退休年龄不光可以增加工人和退休者养老金资源(在低增长时代是好办法),现在许多人也希望通过延长工作来提高成就感。因此对于这些人而言,强迫他们在60岁退休使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安享晚年,这样的安排并不具有吸引力。但问题在于各人的情况千差万别。有些人的工作主要是脑力劳动,因此他们希望能一直做到70岁(而且劳动总量中这样性质的工作比例还在增加)。还有些人可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参加工作,而且劳动非常繁重,薪资不高,因此这些人当然希望能及早退休(尤其是从事繁重工作的劳动者的平均寿命也往往要低于高素质劳动者)。但遗憾的是,许多发达国家近年的养老体系改革都未能充分考虑到个人情况之间的差异,在某些情况下,底层劳动人民的诉求总是要多于所谓的高素质人群,这也是为什么养老金改革往往会引发社会强烈抗议的原因。

养老金改革的另一难题在于,将被改革的养老金体系总是十分复杂,比如对公务员、私营部门工人以及自由职业者的规定都不相同。如果某人曾从事过不同类型的工作(这在年轻群体中越来越常见)那么真的很难确定到底要对他适用哪种规定。这样的复杂现实是不难理解的:现有的养老金体系都是逐步发展起来的,即从19世纪建立起基本框架后再慢慢覆盖到不同社会群体和职业。这就造成了在改革时很难达成共识,因为许多人都会觉得自己的处境要比其他人差。现有规则和体系的

庞杂总是让人们难以看清,人们普遍低估了业已投入到养老体系中的资金资源,而这样的资源投入增长是不可能永久持续下去的。举例来说,法国的养老金体系就极其复杂,现在的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哪些基本权利。有些人甚至认为,尽管他们现在要把很大一部分收入交给养老基金(约占工资总额的25%),但最终他们将什么都拿不到。21世纪的社会国家最需要进行的改革之一就是,在个人账户基础和人人平等的原则上建立起统一的退休计划,而不论个人的职业经历是多么复杂。[注释]在这样的体系中,人人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从现收现付制中得到多少,这样可使得个人做出更为明智的个人储蓄决定,个人储蓄在经济低增长环境中必然会对养老发挥更重要的补充作用。经常有人说“公共养老金就是无遗产继承者的继承遗产”,这话当然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不用去鼓励人们进行更多适当的自我储蓄,由此作为对公共养老金的补充。[注释]

落后国家和新兴国家的社会制度

那么20世纪发达国家出现的社会制度是否具有普世性呢?在贫穷国家和新兴国家是否也会出现类似的社会制度呢?答案只有天知道。首先,发达国家之间本身就存在着重要的区别:西欧国家的政府收入似乎稳定在国民收入40%~45%的水平,而美国和日本则徘徊在30%~35%的水平。显然,即便是在相同的发展阶段,各国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如果看1970~1980年全球最欠发达国家的情况,无论是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还是在南亚地区(尤其是印度),我们都会发现政府拿走的部分一般占国民收入的10%~15%。如果看处于中等收入水平的拉美、北非和中国,那么政府拿走的部分大概是国民收入的15%~20%,低于发达国家过去同等条件下的水平。最惊人的

发现是,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这方面的差距近年来还在扩大。发达国家税收收入水平出现了上升(从20世纪70年代的30%~35%上升到80年代的35%~40%),随后就稳定在今天的水平上,但贫穷国家和中等收入国家的税收收入水平却出现了大幅下降。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和南亚地区,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初的税收略低于国民收入的15%,但在90年代下降到了略高于10%的水平。

这种变化也引发了发展差距拉大的担忧,因为如今所有发达国家的经验表明,构建现代财政和社会国家是现代化和经济发展进程的核心组成部分。历史数据表明,如果某国家只有10%~15%的国民收入作为税收上缴,那么该国政府很难履行除传统“王权”职能之外的社会化职能:在供养警察和司法队伍后,留给教育和医疗的就所剩无几了。另外一种选择就是吃大锅饭,把有限的资金尽可能均分给警察、法官、教师和医生,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可能所有部门都无法有效运转。这会导致恶性循环:公共服务水平低下导致对政府信心不足,这又反过来使得增税难度加大。现代财税体系和社会国家的建设与国家发展进程息息相关。因此经济发展史往往也是政治和文化发展史,每个国家都必须找到适合自身发展的路径并妥善应对自身的内部矛盾。

按现有情况来看,发达国家和国际组织似乎也要承担部分责任。初始状态并不是很好。去殖民化过程在1950~1970年间酿成了若干冲突:与殖民者对抗的独立战争、边界武装冲突、冷战引发的军事对峙,或兼而有之。1980年以后,源自发达国家的极端自由主义浪潮迫使贫穷国家缩减公共部门开支并放缓了现代财税体系建设来推动经济发展的步伐。最近的研究表明,1980~1990年间最贫穷国家的政府税收减少归因于关税收入的锐减,而关税在70年代时曾相当于这些国家国民收入的5%。贸易自由主义并不是坏事,但自由贸易不能是外界强加的,此外对于损失

的关税收入,最好也有强大的税务部门可以通过开征新税或寻找替代收入来加以弥补。发达国家的关税减让过程从19到20世纪延续了200年时间,其间发达国家也知道该如何控制节奏并知道从哪里寻求替代,它们没有受到其他国家的颐指气使和指手画脚。[注释]这说明了更加普遍的现象:发达国家总是将发展中国家当成试验场,而根本没有充分汲取他们国家自身历史发展中的教训。[注释]我们今天在贫穷国家和新兴国家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趋势。例如中国等国家在税制方面其实已经相当发达:比如中国的所得税制可以覆盖广大人群并借此实现了大量的财政收入。中国完全有可能建立起跟欧洲、美洲以及亚洲发达国家类似的社会制度(当然会具备中国特色,不过鉴于中国的政治和人口因素,该过程也会充满不确定性)。而像印度等国家要想在低税基的基础上达到均衡水平则要困难许多。[注释]但无论如何,发展中国家究竟发展什么形态的社会制度将对未来世界有着不可低估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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