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资本论
第十五章 全球资本税

为了管理21世纪的全球承袭制资本主义,反思20世纪的财政和社会模型并使之适用于今天的世界仍是不够的。无可否认,适当更新20世纪的社会民主主义和财政自由主义程序是必要的,正如我在前两章尝试表明的:社会国家和累进所得税,是20世纪非常重要的创新,并且一定会在未来继续扮演核心的角色。然而,如果民主政治想要重获21世纪全球化金融资本主义的支配权,它就必须创造出新的工具来应对目前的挑战。理想的工具是全球累进资本税,配合非常高度的国际金融透明度。这种税收制度提供了一个好方法,来避免无休止的不平等的螺旋上升,并且能够控制令人担忧的全球资本集中。无论实际决定采用哪种工具或规章,这个理想工具都是一个标杆。我将首先从实践层面分析这一税收制度,然后从禁止高利贷到中国的资本管制,转入关于资本主义管理的一般思考。

全球资本税:一个有用的乌托邦

全球资本税的想法是一个乌托邦。很难想象世界各国近期能够在这一问题上迅速达成一致。为了达到目标,他们必须建立一个能够适用于全世界财富的税收安排,然后决定如何分配税收收入。虽然这个想法是一个乌托邦,但基于如下几个原因它仍然有用。首先,虽然在可预见的将来不会有类似这一理想的制度被付诸实践,但它仍然可以作为一个有价值的参考点,一个可以用来衡量其他备选方案的标准。无可否认,全球资本税需要一个非常高的,并且无疑是不现实的国际合作水平。然而,那些愿意朝着这个方向进展的国家很可能从区域合作(例如在欧洲内部)逐步改进。除非这样的事情发生,不然民族主义的防御性反应极有可能出现。例如,大家可能看到各种形式的保护主义的回归,并伴有资本管制的踪影。不过,因为这种政策很少有效,它们不但成功的可能性不高,而且容易导致国际紧张局势。保护主义和资本管制实际上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全球资本税的理想替代品,全球资本税具有诸多优点:既能保持经济的开放性,又能有效规范全球经济,并且公平地在国家之间以及一国之内分配利益。很多人会认为全球资本税是一个危险的错误观念并拒绝它,就像一个多世纪以前,所得税在它的时代被拒绝一样。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解决方案远没有其替代方案危险。

立即拒绝全球资本税会令人格外遗憾,因为逐步向着这个理想解决方案一步步前进是完全可能的,首先是洲或者区域水平,然后可以安排区域间更紧密的合作。从最近美国和欧盟关于银行数据自动分享的讨论中,可以看到此类路径的典型方法。而且,各种形式的资本税已经在很多国家存在,尤其是在北美及欧洲,这显然可以作为一个起点。存在于中国及其他新兴国家的资本管制也为我们提供了有用的教训。然而,在这些现有措施和理想资本税之间仍然存在重要差异。

首先,目前正在讨论的银行信息自动共享的提议还不够全面。不是所有的资产类型都被包括在内,并且预期的惩罚也明显不足以获得想要的结果(尽管美国新的银行管制要比目前欧洲存在的任何法规都更有野心)。争论才刚刚开始,除非有相对较严的约束强加给银行,甚至强加给那些金融不透明的国家,否则不太可能产生实质性的结果。

金融透明和信息共享问题与理想资本税密切相关。如果对未来所有信息的用途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那么当前的数据分享提议也不太可能获得满意的结果。根据我的想法,这个目标应该是针对个人财富征收年度累进税—就是说,对每个人所控制的净资产征税。对于那些全球最富的人,税收应该基于个人的净财富,即《福布斯》或其他杂志上刊登的财富数字。(收一个这样的税可以告诉我们杂志上所刊登的那些数字是否接近准确。)对于我们其他人,应纳税财富将由所有金融资产(包括银行存款、股票、债券、合营股份,以及参与上市和非上市企业的其他形式)和非金融资产(特别是不动产)的市场价格减去负债来决定。税基就这么多。应该以怎样的税率来征收呢?有人可能会设想,净资产100万欧元以下税率为0%,100万~500万欧元税率为1%,500万欧元以上税率为2%。或者有人可能喜欢对最富有的人征收幅度更高的累进税(例如,对于价值在10亿欧元以上的资产税率为5%~10%)。为普通的平均水平财富设一个最小税率(例如,20万欧元以下税率为0.1%,20万~100万欧元税率为0.5%),这样可能也有好处。

我会在后面讨论这个问题。在这里,最重要的是要记住,我所建议的资本税是一个对全球财富的年度累进税。最大的财富将被征收更重的税,并且所有形式的资产都将被包括在内:不动产、金融资产和商业资产—没有例外。这是我所建议的资本税与目前在某些国家存在的资本税之间的一个明显区别,虽然那些已经存在的税收制度的重要方面也应该被保留。首先,几乎每个国家都对不动产征税,英语国家有“property taxes”,而法语国家有“taxefoncièr”。[注释]这些税收制度的一个缺点就是它们只针对不动产。(金融资产被忽略了,并且是按照资产的市场价格征税而不考虑负债,因此背负很重债务的人将和没有债务的人被征收同样的税。)而且,不动产通常的税率都是统一的,或者接近于统一。即便如此,这种税仍然存在,并且在大部分发达国家产生了大量的税收收入,特别是在说英语的国家(通常占国家财政收入的1%~2%)。此外,在有些国家(例如美国),不动产税依赖于对市价变动自动调整的复杂评价程序,该程序应该普及并延伸到其他的资产分类。在一些欧洲国家(包括法国、瑞士、西班牙以及最近加入的德国和瑞典),也有针对全部财富的累进税收。从表面上看,这些税制在精神上接近我所建议的理想资本税。然而,在实践中,该税种经常因为豁免而漏洞百出。很多资产类别没有被考虑在内,同时其他考虑在内的资产的价值也是根据与其市场价值完全无关的价值来衡量。这就是为什么一些国家决定取消此类税收的原因。为了给21世纪设计出一个合适的资本税,从各种各样的经验中吸取教训是很重要的。

民主和金融透明度

就我提议的资本税而言,何种税收安排最好,并且我们应当期望这种税收带来多少收入?在尝试回答这些问题之前,需提请注意的是,此税种绝不是要替代所有现存税收。它只是现代社会国家所依赖的其他收入流中相当温和的补充:国民收入的几个百分点(至多3%~4%—仍然不能忽视)[注释]。资本税的最主要目的不是为社会国家融资,而是管理资本主义制度。首先,其目标是终止无限增加的财富不平等;其次,是对金融和银行体系施加有效管理以避免危机。欲达此两端,资本税需先提高民主和金融透明度:谁在全世界拥有何种资产应该清晰透明。

为什么透明度目标如此重要?设想一个非常低的全球资本税,比如说所有资产的统一税率为0.1%每年。来自这一税负的收入当然有限,假设:如果全球私人资本存量大约是5年的全球收入,这一税收将产生相当于全球收入0.5%的收入,由于资本/收入比的差异,各国之间会有微小的不同(假设税收在财产拥有人居住国征缴而不是财产本身所在地—这一假设并非理所当然)。即使如此,这一有限税收也已经发挥了非常有益的作用。首先,它会产生有关收入分配的信息。全世界各国政府、国际机构和统计部门将终于能够提供有关全球财富演变的可靠数据。广大民众将不再被迫去依赖《福布斯》和来自全球财富经理的虚有其表的金融报告,以及其他非官方来源,去填补官方统计的空白。(回想一下我在第三部分探究了这些非官方来源数据的缺陷)。与此相反的是,他们将有权使用公共数据,这些数据基于法律强制下清晰规定的方法和信息。民主政治的利益将是巨大的:理性探讨当今世界面临的巨大挑战非常困难—社会国家的未来,过渡到新能源的成本,发展中世界的国家建设等等—因为全球财富分配仍如此不透明。有人认为,世界上的亿万富翁如此有钱,以很低的税率向他们征收就足以解决世界上所有问题。其他人则认为,亿万富翁如此之少,向他们征收再多的税也是杯水车薪。正如我们在第三部分看到的,事实介于这两种极端情况之间。就宏观经济而言,可能不得不在财富分级方面降低一些(以1 000万到1亿欧元分级而不是10亿),以获得足够大的税基来产生影响。我也观察到了一些财富分配的客观趋势:没有全球资本税或一些类似政策,全球最富1%人群所拥有的财富占全球财富的份额将继续无限增长,这是巨大的风险—应该会困扰每个人。无论如何,离开了可靠的统计,真正的民主讨论就无法进行。

金融监管的利害关系也相当大。目前负有监督和管理全球金融体系职能的国际组织,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例,仅仅是非常粗略地了解了全球金融资产的分布,尤其对隐藏在避税天堂的资产数量更是如此。正如我已经表明的,全球金融账户并不平衡。(和火星相比,似乎地球永远债台高筑。)在如此浓重的统计迷雾笼罩下的全球金融危机中航行充满了危险。例如,2013年的塞浦路斯银行危机。无论是欧洲当局还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于存在塞浦路斯的金融资产确切属于谁以及这些资产的数量到底是多少,都知之甚少,因而其提议的解决方案被证明为粗陋而无效的。下一章我们会看到,金融透明度的提高,也许是通过仔细的校准和对资本征收特殊累进税,不仅将为稳定的年度资本税打下基础,也将为更加公正和有效地处理银行危机(如塞浦路斯的情况)铺平道路。

一个0.1%的资本税本质上更多是一种强制申报法律而不是真正的税收。每个人都会被要求向全球的金融当局报告资本资产的所有权情况以获得法律认可,并伴随着由此而来的各种好处和坏处。值得注意的是,这正是法国大革命通过强制报告和土地登记调查达到的成果。资本税将是一种全世界性的金融登记调查,目前还不存在这种制度。[注释]理解“税收不仅仅是税收”非常重要,它也是一种定义规范和种类的方法,并将经济活动限制在法律框架内。事实也一直如此,特别是对土地所有权而言。[注释]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开征新税需要明确定义收入、工资和利润。这一财政创新继而促进了会计标准的发展,这些标准此前并不存在。资本税的主要目标之一就是重新定义各种资产类型,设定资产、负债和净财富的评估标准。在目前实行的私人会计标准下,规定的程序不完善且常常模棱两可。这些缺陷造成了2000年以来的许多金融丑闻。[注释]

最后,资本税将迫使政府解释并拓宽有关自动共享银行数据的国际协议。原则非常简单:国家税务机关应该收集得到其需要的所有信息来计算每位公民的净财富。实际上,资本税应该以所得税目前在许多国家运行的方式同样运行,收入数据通过雇主提供给税务机关(例如,在美国是经过W-2和1099表)。应该有同样的资本资产报告(甚至收入和资本报告可以合并成一张表)。所有纳税人将会收到一张列明其资产和负债的表,正如报告给税务机关的一样。美国许多州都用这种方法管理不动产税:纳税人收到一张显示其拥有的任何不动产当前市场价值的年度表,政府基于相关可比财产可观测交易价格来计算。当然,纳税人可以用合理的证据质疑这些估值。在实际中,修正非常罕见,因为不动产交易数据很容易获得且很难辩驳: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当地市场不动产价值的变化,并且当局有可供任意使用的综合数据库。[注释]顺便提请注意,这种报告的方法有两个好处:让纳税人的生活变得简单,消除稍稍低估其所拥有资产价值这一不可避免的诱惑。[注释]

把这种报告制度扩展到所有类型的金融资产(和债务)是必要的,也是完全可行的。对于和国内金融机构相关的资产和负债,这可以立刻完成,因为大多数发达国家的银行、保险公司和其他金融中介已经被要求向税务机关告知其所管理的银行账户和其他资产。例如,在法国,政府知道X先生拥有一套价值40万欧元的公寓和价值20万欧元的股票组合,以及10万欧元的未清偿债务。政府因而就可以发给他一张表格,显示这些不同账户(包括他的净财富50万欧元),并附上可进行合理修正或补充的请求。这种适用于全部人口的自动系统,要比要求所有人诚实申报其财富的陈旧方法更好地适应21世纪。[注释]

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银行信息自动传送

走向全球资本税的第一步,应该是把银行数据自动传送扩展到国际水平,以便在发给每位纳税人的预先计算的资产申明中纳入其在海外银行的资产信息。我们应该明白,这样做没有技术障碍。在像美国这样有3亿人口的国家里,银行数据已经与税务机关自动分享了,6 000万人口的法国和8 000万人口的德国也一样,因此,纳入开曼群岛和瑞士的银行就会彻底增加数据处理量这一说法显然缺乏理由。当然,避税天堂常常提出其他借口来维护银行机密,其中之一是对所谓政府滥用信息的担忧。这并不是非常令人信服的论据:很难解释为什么不将上述原则同样应用于那些(对政府滥用信息)不谨慎的人,他们把钱存在自己纳税国家的银行账户里。为什么避税天堂捍卫银行机密,最可能的解释是其客户可以规避纳税责任,而避税天堂则可以从中分一杯羹。显然,这跟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人拥有自己设定税率的权利。对个体而言,他没有权利从自由贸易和经济一体化中攫取利润而让他人为自己埋单。这是赤裸裸的盗窃。

到目前为止,改变这些现实最彻底的尝试是美国2010年采用的《外国账户税务合规法案》(Foreign account tax Compliance act,FatCa),该法案将在2014年和2015年分阶段逐步实施。该法案要求所有外国银行需告知美国财政部关于美国纳税人持有的海外银行账户和投资,以及其可能受益的任何其他收入来源。这远比2003年欧盟关于外国储蓄的方针更有雄心,该方针仅涉及支付利息的存款账户(不涵盖股票投资组合,但并不遗憾,因为大额财富主要以股票形式持有,而这完全被FatCa所涵盖),并且只适用于欧洲银行而不是全世界(又与FatCa不同)。即便欧洲方针较为软弱且几乎毫无意义,却仍未能实施,因为,尽管自2008年以来经过多次讨论和提议修正,卢森堡和奥地利仍设法与其他欧盟成员国签署一项协议,扩展其对数据自动传送的豁免和保持其仅对正式要求才分享信息的权利。这个系统,也适用于瑞士和欧盟以外的其他地区,[注释]意味着为了获取其某一公民的外国银行账户信息,政府就必须掌握接近于欺诈证据的东西。这显然大大限制了发现和控制欺诈的能力。2013年,在卢森堡和瑞士宣布了遵守FatCa条款的意愿之后,打算将其部分或全部纳入新的欧盟方针的讨论重新开始。这些讨论何时结束?是否最终将导致一个有法律约束力的协议?我们无从知晓。

而且请注意,在此领域政治领导人往往说的多做的少,对我们民主社会未来的平衡来说,这非常令人担忧。即便技术上不成问题,最依赖充盈的税收收入来支付其社会计划的国家(即欧洲国家)也正是进展最差的国家,这一发现令人震惊。这是应付全球化时小国面临困境的一个好例子。已建立数世纪的民族国家发现,它们太小了,以至于不能在当今的全球化承袭制资本主义中强加和实施规则。欧洲国家能够围绕单一货币联合起来(下一章将更广泛地讨论),但是在税收领域却几乎一事无成。对这一失败和其言行不一致难辞其咎的欧盟最大国家的领导人,却仍在不断责备其他国家和欧盟本身,所以没有理由认为事情会在近期改善。

此外,虽然在这个领域FatCa远比任何欧盟方针都更雄心勃勃,但它也有不足之处。一方面,它的语言不够准确或全面,因此有充分理由相信,某些信托基金和基金会可以合法规避任何报告其资产的义务。另一方面,法律规定的制裁惩罚(在美国经营的不符合要求的银行,征收30%的收入附加税)也不够。这可能足以说服某些银行(如需要在美国开展业务的瑞士和卢森堡的大机构)遵守法律,但规模较小的银行也有可能出现回潮,这些银行专门从事海外资产管理,并且不在美国本土开展业务。这些机构,不管位于瑞士、卢森堡、伦敦或者更加边缘的所在,都可以继续管理美国(或欧盟)纳税人的资产而不必传送任何信息给当局,并且完全不受任何惩罚。

很可能获得明显效果的唯一方法就是,不仅对银行也对那些拒绝要求其金融机构提供所需信息的国家自动实施制裁。例如,有人可能会考虑对违规国家实行30%的出口额或更高的关税。需要明确的是,我们的目标不是要对避税天堂强加一个一般的禁运,或与瑞士和卢森堡进行无休止的贸易战。贸易保护主义不能产生财富,自由贸易和经济开放终归符合每个人的利益,假设某些国家不通过分流税基来利用邻国。自动提供全面的银行数据的要求应该作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自由贸易和资本自由化谈判的一部分。但它当时不是,不过,这并不是永远维持现状的充足理由。依靠金融不透明发展起来的国家可能会发现接受改革很难,尤其因为合法的金融服务行业在其发展过程中常常与非法的(或可疑的)银行活动相伴。金融服务行业响应实体国际经济的真实需要,不管采用何种监管方式,它显然将继续存在下去。然而,如果金融透明度成为标准,避税天堂无疑将遭受巨大损失。[注释]一些国家,如果不对其施行制裁,它们是不大可能同意改革的,特别是因为其他国家(尤其是欧盟最大的国家)暂时没有对解决这个问题表现出太大决心。再提请注意,迄今为止欧盟的建立归因于这一思想:每个国家可以有单一市场和自由的资本流动,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或巨大代价)。改革是必要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认为不通过斗争它就会发生,那就太天真了。因为它把争论从抽象概念和夸张的修辞移到非常重要和具体的制裁上,尤其在欧洲,FatCa是有益的。

最后,注意无论是FatCa还是欧盟方针都并非支持一个全球财富累进税。其目的主要是为税务机关提供关于纳税人资产的信息,用于内部用途,比如识别所得税申报的遗漏。该信息也可以用于识别可能的财产税或财富税规避(在有此税种的国家),但是其重点主要在所得税的执行。显然,这些不同的问题密切关联,并且国际金融透明度是跨国界现代财政国家的关键问题。

全球资本税的目的是什么?

下面假设税务机关对每个公民的净资产头寸完全知晓。是否应该满足于对财富征收税率非常低的税收(比如说0.1%,和强制申报的逻辑保持一致),或者还是征收一个更大幅度的税收?如果是,为什么?关键问题可以重新表述如下。因为存在累进所得税,在大多数国家还有累进遗产税,累进资本税的目的是什么呢?实际上,这三种累进税扮演着各自不同又相互补充的角色。各自都是一个理想税制的基本支柱。[注释]资本税有两个明显的正当理由:价值贡献和动机激励。

价值贡献的逻辑非常简单:对非常富有的人而言,收入常常很难界定,只有针对资本的直接税可以正确评估其财富贡献能力。具体来说,设想一个拥有100亿欧元财富的人。查阅《福布斯》排行可以看到,过去30年这个量级的财富增加非常快,对最富有的人(比如利利亚纳·贝当古和比尔·盖茨)而言,其财富的真实增速为每年6%~7%或者更高。[注释]从定义看,这意味着其经济意义上的收入,包括股息、资本收益以及其他所有可用来融通消费和增加股本的新资源,共计至少是其资本的6%~7%(假设该资本实质上未被消费)。[注释]把问题简化,假设我们考察的个人享有100亿欧元年收益率为5%,那就是每年5亿欧元。现在,这个人在进行所得税申报时不大可能申报一个5亿欧元的收入。在法国、美国和所有其他我们研究过的国家中,所得税申报的最大的申报收入一般不大于几千万欧元或美元。来看利利亚纳·贝当古—欧莱雅的女继承人和法国最富有的人。根据媒体发布和贝当古自己披露的信息,其申报的收入每年从未超过500万欧元,或差不多是其财富(目前超过300亿欧元)的万分之一。抛开单个案例的不确定性(它们并不重要),像这样以纳税目的申报的收入,是小于纳税人经济收入的百分之一。[注释]

此处的关键点是,没有涉及偷税漏税和未申报的瑞士银行账户(据我们所知)。即使是具有最精致品位和最优雅的人,每年花费5亿欧元的经常费用也不容易。每年从股息(或其他类型的分红)中拿出几百万通常就够了,而剩余收益将进入其资本,该资本在一个专为管理财富而设立的家庭信托或其他特定法人实体中积累,正如大学捐赠基金的管理。

这完全合法并且没有任何内在问题。[注释]然而,它确实对税收制度构成挑战。如果有人基于申报收入纳税,而其申报收入只是经济收入的1%,或最多10%,那对该收入以50%甚至98%的税率征税肯定是一无所获。问题是这正是发达国家税收体系的实际运行方式。在财富等级的顶层,有效税率(用经济收入的百分比表示)非常低,这是有问题的,因为它加重了财富不平等的爆炸性动态,尤其是巨额财富能获取更高的收益。其实,税收制度应该减弱这一动态,而不是强化它。

有几种方法来处理这个问题。一是对所有收入都征税,包括累积在信托基金、控股公司和合营公司的部分。一个更简单的解决方案是以财富而非收入为基础计算到期应纳税款。可以假设一个统一的收益率(比如一年5%)来估计资本的收入,并将此收入计入应纳累进所得税的收入中。一些国家,比如荷兰,曾经尝试过,但是在资本的覆盖范围和资本收益率的选择上碰到了一些困难。[注释]另一解决方案是直接对个人的全部财富征收累进税。这个方法的重要好处是可以根据财富规模改变税率,因为我们知道实际上更大规模的财富会有更高的收益率。

基于在等级顶端的财富获得的收益非常高,价值贡献论据成为实施累进资本税最重要的理由。根据这一推理,对非常富有的人而言,资本是比收入更好的价值贡献指标,而收入常常很难度量。因此,对那些相较于财富而言应税收入明显太低的个人来说,除所得税之外,很需要一种资本税作为补充。[注释]

不过,有利于资本税的另一个经典论据也不可忽视。它依赖于激励的逻辑。基本思想是资本税是对资本存量寻求最高可能收益率的一种激励。具体地,对一个每年资本收益可达10%的企业家而言,1%或2%的财富税收相对较轻;相反,对于满足于将其财富放在最多每年2%或3%收益的投资上的人来说,这又相当重。根据这个逻辑,资本税的目的是强迫那些不能有效利用财富的人出售资产来支付税收,从而确保这些资产在更有活力的投资人手中。

这一论据有其合理性,但也不宜过分夸大。[注释]在实践中,资本收益并非仅依赖于资本家的才能和努力。一方面,平均收益随着初始财富的规模而系统变动。另一方面,个体收益很大程度上是不可预测的和混乱的,并且容易遭受各种经济冲击的影响。例如,为什么一个企业在任意时间点都可能会亏损,这有很多原因。一个仅仅基于资本存量(而非已经实现的利润)的税收体系,将给亏损企业施加不相称的压力,因为其亏损时的税负和获取高利润时的税负是一样的,这可能会让其陷入破产的境地。[注释]因此,理想税收体系是激励逻辑(支持资本税)和保险逻辑(支持对来自资本的收入流课税)之间的折中。[注释]再者,资本收益的不可预测性也解释了为什么如下税收方式是有效的:即不在遗产继承时刻向继承者一次性课税(通过财产税方式),而是基于资本收入和资本存量价值在其一生中课税。[注释]也就是说,所有三种税—针对遗产、收入和资本—均扮演有用而互补的角色(即便对所有纳税人收入都完全可观测,不管其多么富有)。[注释]

欧洲财富税的蓝图

将所有这些因素纳入考虑,资本税的理想框架是怎样的,这一税种会带来多少收入?明确一下,我这里所说的是一个永久性的年度资本税,因而税率必须相当温和。一代人只收一次的税种,比如遗产税,可以确定非常高的税率:1/3、1/2甚至2/3,像英国和美国1930~1980年针对最大遗产时的情况。[注释]在不常见的情况下对资本征收的一次性特别税也是如此,比如法国1945年对资本征收高达25%的税,占领期间(1940~1945年)对增加的资本实际上征收100%的税。显然,这种税不能长期征收:如果一个政府每年拿走国民财富的1/4,那么几年后就什么都不剩了。这就是为什么年度资本税的税率必须非常低,大约在百分之几。对有些人来说这可能显得奇怪,但是这确实是非常可观的税率,因为它每年都要对总资本存量说这可能显得奇怪,但是这确实是非常可观的税率,因为它每年都要对总资本存量征收。例如,不动产税税率往往只有其价值的0.5%~1%,或租金价值的1/10~1/4(假设每年4%的平均租金)。[注释]

下一点非常重要,这也是我想坚持主张的:考虑到当前欧洲私人财富极高的水平,一个税率温和的年度累进财富税将会带来可观的收入。例如,采取一个财富税,100万欧元以下税率为0,100~500万欧元税率为1%,500万欧元以上税率为2%。如果应用于所有的欧盟成员国,这一税种将影响2.5%的人口并带来相当于欧盟国内生产总值2%的收入。[注释]高回报不足为奇,缘于如下简单事实:当今欧洲的私人财富价值超过5年的国内生产总值,并且这一财富的大部分集中在收入金字塔最顶层的1%人群手中。[注释]虽然资本税自身尚不足以为社会国家融资,但是其带来的额外收入的确非常可观。

原则上,通过自己使用这一税种,每一个欧盟成员国都可以产生相似的收入。但是如果没有银行信息在欧盟区域内外自动分享(从非成员国中的瑞士开始),偷税漏税的风险将会非常高。这部分解释了为什么采取财富税的国家(比如法国采用了和我提议的类似的税收安排)通常会允许大量的豁免,尤其是对“商业资产”,以及实际上几乎所有上市和非上市公司的重大利益。这样做让累进资本税的收入大量流失,这就是为什么现存税收产生的收入比上面描述的小那么多的原因。[注释]当欧洲国家尝试征收自己的资本税时,会面临诸多困难,一个极端的例子是意大利。2012年,面临全欧洲最为沉重的公共债务的意大利政府对高额的私人财富开征财产税(意大利和西班牙是欧洲私人财富最多的国家之一)。[注释]但是,由于害怕金融资产会逃离本国,去瑞士、奥地利和法国的银行寻求庇护,不动产税率设定为0.8%,银行存款和其他金融资产的税率仅为0.1%(特别是股票完全免税),并且没有累进。为什么一些资产只被征收其他资产1/8的税,这一现象不仅很难用一个经济原理来解释,而且,整个系统还有一个不幸结果:对财富实行了累退税,因为最大的财富包括的主要是金融资产,特别是股票。这个设计大概无法为新税制赢得社会的认可,它成为意大利2013年大选的主要问题;提出这一税收的候选人—被欧盟和国际机构所恭维—在民意调查中被彻底击败。问题的症结在于:没有欧盟国家间的银行信息自动共享(它将准许税务机关获得有关每个纳税人净资产的可靠信息,不管这些资产位于何处),一个国家靠自己行动采取累进资本税是非常困难的。更为遗憾的是,因为这一税种特别适合欧洲当下的经济窘境。

假如银行信息实现了自动共享,税务机关也已经拥有关于财富的准确评估(这有一天也许会实现)。那么理想的税收安排是什么?像往常一样,没有数学公式可以给出答案,这是需要民主协商的问题。如下税率大致是合理的:20万欧元以下的净财富税率为0.1%,20万~100万欧元的税率为0.5%。这将代替不动产税,其在大多数国家对有财产的中产阶层而言相当于财富税。新体系将会更加公平也更加有效,因为其目标是所有资产(不光是不动产)以及基于透明的数据和减去抵押债务的市场价值。[注释]在很大程度上,这种税单个国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独自实施。

请注意,没有任何理由说高于500万欧元的财富的税率应该限制在2%。因为在欧洲和全世界最大额财富的真实收益是6%~7%或更多,对1亿或10亿欧元以上的财富征收2%以上的税并不过分。最简单也最公平的程序是,以每个财富等级过去若干年可观察到的收益为基础设定税率。这样,累进程度可以调整,以匹配资本收益的演变和期望的财富集中水平。为了避免财富分化(即收入最高的1%或0.1%人群所拥有的财富占总财富的比重稳步增长,这表面上看似乎是一个最小的期望目标,但对最大额财富以5%的税率征税似乎是必需的。如果选择更有雄心的

目标—比如说,将财富不平等降低到比今天更温和的水平(历史表明,对经济增长而言这并不是必需的),那么针对亿万富翁的税收可能要在10%或更高。这里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就像政治辩论中经常出现的那样,以公共债务收益为参照毫无道理可言。[注释]最大额的财富显然不投资于政府债券。

欧洲财富税现实吗?技术上没有任何原因可以否定。这是面对21世纪经济挑战最适合的工具,尤其是在欧洲,私人财富繁荣的程度是“美好年代”以来所未见的。但是,如果旧大陆各国想要更紧密地合作,欧洲的政治制度必须改变。目前唯一强健的欧洲机构是欧洲中央银行(ECB),它非常重要但是显然并不足够。当我们转向公共债务危机的时候,下一章会回到这个问题。在此之前,需要从更广泛的历史视角审视我们所提议的资本税。

历史视角下的资本税

在所有文明中,资本所有者不用劳动就可以获取国民收入的一个可观份额,资本收益率每年通常在4%~5%这一事实都会激起激烈的(常常是愤怒的)抵制,此外还会引发各种政治应对措施出台。禁止高利贷是最常见的政治应对措施之一,在大多数宗教传统中,包括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我们都可以发现这样或那样的高利贷形式。希腊哲学家对利息的看法摇摆不定。由于时间之流永不停息,利息原则上可以永无止境地增加财富。亚里士多德特别指出无界限的财富是危险的,而他也注意到“利息”一词在希腊语中本意是“子女”。在他看来,钱不应该“生”出更多的钱。[注释]在一个人口低增长甚至零增长的世界,人口和产出世世代代几乎保持不变,“无穷无尽”显得尤其危险。

不幸的是,禁止利息的企图常常不合逻辑。剥夺有息贷款的合法性,其效果通常是限制了政治或宗教当局认为不合法或没有价值的某类投资及商业金融活动。然而,他们普遍并不质疑资本收益的合法性。在欧洲农业社会时期,基督教当局从未质疑过地租的合法性,因为他们自身从中获益,他们赖以维持社会秩序的集团也从中获益。当时社会禁止高利贷最好视作是一种社会控制方式:某些类型的资本比其他资本更难控制,因此也更令人不安。资本可以给其所有者带来收入,这一基本原则毫无疑义,所有者也无须证明其合理性。当时的思想颇为警惕资本的无限积累。来自资本的收入应该用到健康的方面(例如支付慈善行为),当然不能投入商业或金融风险资产中,这可能会导致疏离真实信仰。土地资产在这方面非常令人放心,因为它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自我再造。[注释]结果,整个社会和宗教秩序也显得不可改变。地租在成为民主的死敌之前,长期被视为社会和谐的源泉,至少对所有者而言。

由卡尔·马克思和其他社会主义作家在19世纪所建议、20世纪在苏联和其他地方付诸实施的资本问题的解决方案要更为激进,即使不谈别的,逻辑上也更加一致。苏联废除了生产资料的私人所有制,包括土地和建筑,以及产业、金融和商业资本(除了很少的小地块和小合作社),从而消除了所有资本的私人回报。禁止高利贷变得更为一般化:剥削率(在马克思那里代表被资本家占用的产出份额)连同私人收益率降到零。伴随资本的零收益,人们(或工人)终于挣脱了连在财富积累枷锁上的锁链。问题在于,私人产权和市场经济不仅仅是让除了劳动力外一无所有者为资本所统治,它们在协调亿万个体的行动方面也扮演着有用的角色,没有它们就不会如此容易地进行。

对于私人资本及其回报的永恒问题,资本税将是一种较少暴力且更为有效的解决方案。在依赖私人产权和竞争力量的同时,对私人财富征收累进税将以普遍利益的名义重新控制资本主义。每种类型的资本都将以相同的方式征税,没有先验的歧视,“在做出投资决策方面,投资者一般比政府更有优势”这一原则。[注释]如果需要,对巨额财富累进的幅度可以非常大,不过这是法治政府的民主辩论问题。对r>g导致的不平等,以及对资本回报作为初始资本规模之函数的不平等,资本税是最适当的应对方案。[注释]

在这种形式下,资本税是一种新的思路,是明确为21世纪全球化承袭制资本主义所设计的。诚然,土地形式的资产从史前时期就被征税了,但是财产通常以非常低的统一税率征税。财产税的主要目的是通过要求财产登记来保障产权,而不是重新分配财富。英国、美国和法国的革命都遵从这一逻辑:他们设立的税收制度决非旨在减少财富不平等。在法国大革命期间,累进税思想是较为活跃的争论话题,但是最终累进原则被抛弃了。不仅如此,从建议的税率相当低这个意义上说,当时最有勇气的税收提议今天看起来都相当温和。[注释]

累进税革命不得不等待20世纪和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时期的到来。它生于混乱之中,并且主要以累进所得税和累进遗产税的形式出现。不可否认,有些国家(最引人注目的是德国和瑞典)早在19世纪末期或20世纪早期就建立了年度累进资本税。但是美国、英国和法国(直到20世纪80年代)都没有转移到这个方向。[注释]而且,在对资本征税的国家,税率也相对较低,无疑是因为这些税收设计的背景和现在非常不同。这些税收也受困于基本技术缺陷:它们不是基于课税对象资产每年可以修订的市场价值,而是基于不经常修订的税务机关的价值评估。这些评估价值与市场价值的差异越来越大,并最终使得税收失去价值。伴随1914~1945年间的通胀冲击,同样的缺陷破坏了法国和许多其他国家的财产税。[注释]如此的设计缺陷对累进资本税可能是致命的:每个税收等级的临界值或多或少依赖于比较随意的因素,比如在指定的城镇或地区最后一次财产评估的日期。1960年以后,在不动产和股票价格快速上升的时期,对这种随意性税收的挑战变得越来越普遍,法庭也常常介入(就是否违反平等税收原则进行裁决)。德国和瑞典在1990~2012年间废除了其年度资本税。这主要是由于其设计陈旧(回到了19世纪),而不是因为税收竞争。[注释]

法国目前的财富税(impôt de solidaritésur la fortune, 或 iSF)某种程度上更加现代:它基于各种资产的市场价值,每年可以重新估值。这是因为该税的设立相对较近:20世纪80年代引入,当时通货膨胀(尤其是资产价格)已不能忽视。在经济政策上与其他发达国家保持不一致或许有好处:在某些情况下,这会让一个国家领先于其时代。[注释]尽管法国的“团结财富税”基于市场价值,在这方面它和理想资本税类似,然而在其他方面它与理想税制非常不同。前已述及,它因大量豁免而漏洞百出,并且是基于自我申报财产的方式持有。2012年,意大利引入一个相当奇怪的财富税,它显示了在目前背景下单个国家凭借自己的力量在实施资本税方面可以走多远。西班牙的情况也十分有趣。西班牙财富税,就像现在已经不存在的瑞典和德国版本,是基于多少有些随意的不动产和其他资产的评估。该税的征收在2008~2010年暂停,然后在2011~2012年严重的预算危机中恢复,但是其结构并未修改。[注释]类似的紧张气氛几乎无处不在:鉴于政府不断增长的需要,资本税虽然看起来符合逻辑(当大额财富增长且收入停滞,无论哪个政党当权,政府不可能对这样诱人的财源视而不见),但是在单个国家内合理设计这样的税种非常困难。

总结一下:资本税是一个新想法,需要使之适应于21世纪的全球化承袭制资本主义。税收设计者必须考虑何种税收安排是合适的,应税资产的价值该如何评估,以及关于资产所有者的信息应该如何被银行自动提供和在国际范围内共享,以便税务机关不需要依赖纳税人自我申报的财产持有情况即可掌握准确数据。

另类监管形式:保护主义和资本管制

资本税没有替代者吗?不,有其他方法管理21世纪的承袭制资本主义,有些已经在世界的不同部分进行尝试了。然而,这些另类监管形式并不如资本税一样令人满意,而且有时候其制造的问题比解决的还要多。如前所述,政府收回经济和金融主权最简单方法是诉诸保护主义和资本管制。保护主义有时是保护一国经济中相对不发达部门的有用方法(直到国内企业预备好了面对国际竞争),[注释]也是反对不遵守规则(金融透明度、健康标准和人权等等)国家的有用武器。对一个国家而言,放弃保护主义或许是愚蠢的。不过,保护主义自身并非繁荣的源泉和财富创造者。历史经验表明,旨在通过保护主义来显著改善民众生活的国家可能会面临巨大的失望。此外,保护主义对阻止r>g导致的不平等或财富积累到越来越少的人手中无能为力。

资本管制是另一个问题。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大多数富裕国家提倡完全和绝对的资本流动自由化,没有控制,也没有各国间关于资产所有情况的信息分享。诸如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之类的世界组织,以经济科学最新发展的名义来推销同一套措施。[注释]但是,这一运动本质上是由民主选举政府推动的,反映了特殊历史时刻的主导思想,苏联解体和对资本主义和自动调节市场的无限信心是这一时期的标志。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这种方式是否明智遭遇严重质疑,富国很可能将在未来数十年增加资源进行资本控制。从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开始,发展中国家已经展示了其发展道路。那次危机让很多国家相信(包括印度尼西亚、巴西和俄罗斯在内),国际社会指示的政策和“休克疗法”并不总是明智的,是设定自己道路的时候了。那次危机也鼓励一些国家积累额外的外汇储备。这可能不是对全球经济不稳定的最佳对策,但是它可以让单个国家在不丧失主权的情况下即可应付经济冲击。

中国资本管制的秘密

一些国家经常实施资本管制,不为完全解除资本流动和经常账户管制的大潮所触动,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中国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例子,其货币从来都不可自由兑换(但是,将来有一天当中国确信积累了足够的储备可以埋葬任何对赌人民币的投机者后,货币兑换可能会放开)。中国也严格控制进入的资本(没有政府批准,不能投资或购买中国的大公司,一般只有当外国投资者满足于占有少数股权时才可获得批准)和流出的资本(没有政府同意,资产不能转移出中国)。资本流出问题目前在中国非常敏感,是中国资本管制模型的核心。这就引出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中国的百万富翁和亿万富翁,他们的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全球财富榜中,他们是否是财富的真正所有者?例如,如果他们愿意,他们能不能把钱转出中国?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笼罩着神秘的面纱,但是毫无疑问,中国的产权概念和欧美是不同的。它依赖于一套复杂且不断演变的权利和责任。举个例子,一个取得20%中国电信股份的中国巨富,想要带着家人移居瑞士,同时继续保留他的股份并收取数百万欧元的股息。相较于一个俄罗斯寡头,他这样做很可能会非常困难。这一判断基于这样的事实,经常有大量资金离开俄罗斯到达可疑的目的地,而这在中国从未见到,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无可否认,俄罗斯寡头们必须小心翼翼不得罪总统,因为他可以送他们进监狱。但是,如果能够避开这个麻烦,他们显然可以依靠开发俄罗斯自然资源获得的财富过得很好。在中国这似乎控制得更严格。阅读西方报刊经常可以看到这类比较:中国政治领导人远比其美国同行富有。上述问题可能是众多原因之一。该结论很可能经不起更细致的考察。[注释]

我不是要为中国的资本管制制度辩护,它极端不透明,很可能也不稳定。不过,资本管制是管理和遏制财富不平等动态的一种方法。此外,中国有比俄罗斯更加累进的所得税(俄罗斯在20世纪90年代采取统一税,像许多前苏联集团的国家),尽管它仍然不够累进。所得税带来的收入投入教育、医疗和基础设施,其规模远大于其他发展中国家,比如印度,中国显然已经将其远远抛在后面。[注释]如果中国愿意,尤其是如果其精英阶层同意,允许民主透明和法治政府与现代税收制度相结合(并不是确定的事),那么中国显然足够强大来实施我此前讨论的累进所得税和资本税。在某些方面,中国比欧洲更有能力迎接这些挑战,因为欧洲必须应付政治分裂和税收竞争的特殊紧张局面,这种局面可能会在未来某个时间到来。[注释]

无论如何,如果欧洲国家不能一起协调和有效地管理资本,单个国家很可能采取自己的控制和国家偏好。(实际上,这已经开始了,有时伴随着对国家捍卫者和国内股东的不合理推广,这常常基于虚幻的前提,即他们比国外股东更容易控制。)在这方面,中国拥有明显的优势,将很难被击败。资本税是资本控制的自由形式,能更好地发挥欧洲的相对优势。

石油租金的再分配

当提到管理全球资本主义及其造成的不平等时,自然资源的地理分布(特别是“石油租金”)构成了一个特殊问题。国际财富不平等—以及国家命运—由边界的划定所决定,而很多情况下这是相当随意的。如果世界是一个单独的全球民主共同体,理想资本税将会以公平的方式重新分配石油租金。国家法律有时通过宣布自然资源是公共财产来这样做。这种法律当然因国而异。希望民主协商能够指出正确的方向。例如,如果明天有人在自家后院发现了比全国财富加起来都多的财富,可能会找出一种方法来修正法律以便以一种合理的方式(希望可以)分享这笔财富。

然而,由于世界不是单独的民主共同体,所以自然资源的再分配常常以非常不和平的方式解决。1990~1991年,就在苏联解体之后,另一个重大事件发生了。伊拉克,一个有3 500万人口的国家,决定入侵其小邻居科威特,仅有100万人口但拥有的石油储备却几乎和伊拉克相同。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区域事件,但它也是后殖民时期大笔一挥的结果:西方石油公司及其政府发现某些情况下和人口少的国家做生意要容易一些(尽管在长期这样的选择是否明智可能存疑)。无论如何,西方强权及其同盟立刻派遣大约90万军队去恢复科威特作为其油田的唯一合法所有者(如果需要证明的话,这证明了当政府选择这样做的时候,它可以动员可观的资源来实施其决定)。这一事件发生在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之后,2003年在伊拉克又爆发了第二次海湾战争,西方强权同盟多少显得松散。这些事件的后果在今天依然存在。

基于社会正义和效用,设计最优石油资本税安排,使其在一个全球政治共同体(或甚至在中东的政治共同体)中完美发挥作用并不由我来完成。我只是看到,这个地区财富分配的不平等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如果不是因为外国军队的保护,这种不平等肯定在很久以前就不复存在了。2012年,埃及教育部给所有小学、中学、中专和大学的全部预算不到50亿美元,这个国家有8 500万人口。[注释]往东几百公里的沙特阿拉伯及其2 000万国民享有3 000亿美元的石油收入,而卡塔尔和30万卡塔尔人每年进账超过1 000亿美元。与此同时,国际社会想知道是否应该给埃及发放几十亿美元的贷款,或等这个国家如其所承诺的增加汽水和香烟税。当然,国际规范应该是阻止利用军事力量进行财富再分配,只要其可能这样做就应立即阻止(尤其当侵略者的意图是购买更多武器,而不是建造学校,就像1991年伊拉克的入侵)。但是这种规范应该时刻牢记它的职责,寻求其他途径来实现石油租金更公正的分配,无论是制裁、税收或对外援助的方式,以便给没有石油的国家发展的机会。

通过移民实现的再分配

一个看上去更和平的再分配和管理全球财富不平等的方法是移民。既然转移资本会造成很多困难,有时不如简单地允许劳动转移到工资更高的地方。当然,这是美国对全球再分配的伟大贡献:美国的人口从独立战争时的区区300万增长到今天的3亿,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持续的移民潮。这也是为何美国变成新的旧欧洲还有很长路要走的原因,正如我在第十四章推测的。移民是将美国合为一体的黏合剂,是阻止资本积累获得其在欧洲的那种重要性的稳定力量,也是使得美国日益扩大的收入差距在社会和政治上可以被忍受的有效屏障。对于美国收入分配底层50%中的相当一部分人而言,由于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这些不平等是次要的,他们出生在并不富裕的国家,看到自己处在一个上升通道中。再请注意,凭借移民的再分配机制,使得出生在穷国的人能够通过迁移到富国而大大改善其处境,这近来对欧洲也和对美国一样重要。在这方面,旧世界和新大陆的区别可能没有过去那么明显。

然而,需要强调的是,凭借移民的再分配可能是可取的,但只能解决部分不平等问题。即便经由移民的途径,甚或仰仗穷国在生产率方面赶超富国,使得国家间的人均产出和收入得以平衡,但不平等问题—尤其是全球财富集中的动态—仍然存在。借助移民的再分配虽然延缓了问题,但并未省却对新型管理的需要:拥有累进所得税和资本税的社会国家。此外,人们可能会期望,移民将会更容易被富裕社会中相对弱势的成员所接受,如果这项制度可以恰当地保证全球化的经济利益被每个人分享。如果你拥有自由贸易与资本和人力的自由流动,但是却摧毁了社会国家和所有形式的累进税,那么,防御性民族主义和身份认同的诱惑将很可能渐渐变得比英国和美国以前都更加强烈。

最后请注意,欠发达国家将是更加公平和透明的国际税收体系的主要受益者之一。在非洲,资本流出经常大幅超过国外援助的流入。几个富国发起诉讼程序,反对带着不正当获益逃离自己国家的前非洲领导人,这无疑是好事。但是,建立国际财政协作和数据分享,将使非洲和其他地方的国家能够以更加系统且井然有序的方式去根除这种掠夺,尤其当各种国籍的外国公司和股东至少和肆无忌惮的非洲精英同样有罪时。再一次,金融透明度和全球累进资本税成为正确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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