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资本论
 第十六章 公共债务问题

政府为其开支筹措资金主要有两种手段:税收和债务。一般而言,从公平和效率上讲,税收要远胜于债务。债务的问题在于它通常必须偿还,因此债务融资有利于那些有钱借给政府的人。从大众利益的立场出发,向富人收税总胜于向富人借钱。然而,总有一些或好或坏的理由,使得政府有时不得不诉诸借贷和积累债务(前提是债务不是前任政府遗留的)。目前,世界上的富国正陷入一场貌似无休止的债务危机。诚然,历史上有公共债务水平更高的例子,像我们在第二部分所看到的:特别是在英国,公共债务两次超过两年的国民收入,第一次在拿破仑战争结束时,第二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然而,富国现在的公共债务平均大约是1年的国民收入(或90%的国内生产总值),其负债程度之高也是自1945年以来所未有的。尽管发展中经济体在收入和资本上都不及发达国家,但是同时其公共债务水平却更低(平均大约为30%的国内生产总值)。这表明公共债务问题是一个财富分配问题,尤其是在公共领域和私人之间,而不是绝对财富问题。发达国家富有,相反,发达国家的政府却穷困。欧洲是一个最极端的例子:它既有世界上最高水平的私人财富,也有最难解决的公共债务危机—这是一个奇怪的悖论。

我们的探究将从考察高额债务的处理手段入手。这将引导我们去分析中央银行如何监管和再分配资本,以及为什么欧洲统一后过度关注货币问题而忽视税收和债务,而这已经导致僵局。最后,我们将探究,在21世纪的低增长和自然资本潜能退化的可能背景下,公共资本的最优积累及其与私人资本的关系。

削减公共债务:资本税、通货膨胀和财政紧缩

如何显著削减像目前欧洲债务这样大的公共债务?主要有三种方法,可以按不同比例结合使用:资本税、通货膨胀和财政紧缩。针对私人资本的特别税是最公平和有效的解决方案。除此,通货膨胀可以发挥很大作用:历史上,大多数高额公共债务即如此处理。从公平和效率出发,最差的解决办法是旷日持久的财政紧缩—但这是欧洲目前正在遵循的路径。我们从回忆当前欧洲的国民财富结构入手。正如我们在第二部分所展示的,大多数欧洲国家的国民财富接近6年的国民收入,且大多为私人所有(家庭)。全部公共资产的价值大致等于全部公共债务(大约是1年的国民收入),所以净公共财富接近零。[注释]私人财富(减去债务)大体可以分成相等的两半:不动产和金融资产。欧洲与世界其余部分的平均净资产头寸接近平衡,这意味着欧洲公司和主权债务由欧洲家庭所有(或者,更准确地,欧洲在世界其余部分拥有的财富正好和世界其余部分在欧洲拥有的财富相抵消)。这一现实被金融中介系统的复杂所掩盖:人们将其储蓄存入银行或投资于金融产品,然后银行又把这些钱投资到其他地方。国家间也有相当可观的交叉所有权,这使得情况更加不透明。不过事实依然是欧洲家庭(或至少是那些拥有财富的:记住,财富仍然非常集中,最富有的10%的人群拥有全部财富的60%)所拥有的相当于欧洲全部之所有,包括其公共债务。[注释]

在这种条件下,如何将公共债务削减到零?一个解决方案是私有化所有公共资产。根据不同欧洲国家的国民账户,出售所有公共建筑、学校、大学、医院、警察局、基础设施等等,所得之款项大体可以付清所有未清偿债务。[注释]最富有的欧洲家庭将变成学校、医院、警察局等等的直接所有者,而不是经由金融投资持有公共债务。其他每个人将不得不为了使用这些资产支付租金,而这些资产将继续提供相关公共服务。虽说很多人对此举双手赞成,但在我看来则是治标不治本。如果欧洲的社会国家要圆满且长久地完成其使命,尤其是在教育、医疗和安全领域,它必须继续拥有相关公共资产。但是,重要的是要理解,就目前状况而言,政府必须为未清偿的公共债务支付沉重的利息(而不是租金),因而其情况和为使用相同资产而支付租金没有太大不同,因为这些利息支付对国库来说同样是沉重的负担。

一个更加令人满意的削减公共债务的途径是征收私人资本特别税。例如,一个针对私人资本的15%的统一税,其收入接近1年的国民收入,因而可以立即偿还所有未清偿公共债务。国家继续拥有公共资产,但是其债务将削减至零并且因此可以不用再支付利息。[注释]除了两个本质区别,这一解决方案相当于拒绝履行全部公共债务。[注释]

首先,预测债务违约的最终影响总是很困难,即便只是部分违约—就是说,很难知道谁将实际承担成本。就像希腊在2011和2012年由于负债极端过度,不得不部分违约或者全部拒付。债券持有人被迫接受“预留扣减”(haircut):银行和其他债权人持有的政府债券价值被减记10%~20%或者更多。问题在于,如果大范围使用这一方法—例如,用于整个欧洲而不仅仅是希腊(后者只占整个欧洲国内生产总值的2%),就很可能触发银行恐慌和倒闭风潮。最终的结果可能大相径庭,且很难在事前准确预测,其影响因素包括银行债券持仓的种类、银行的资产负债表结构、债权人的性质、利用家庭储蓄所做投资的特性等。而且,拥有最大资产组合的人很可能将及时重组其投资,从而差不多完全避免了预留扣减。人们有时认为,强加预留扣减是惩罚那些承担最大风险投资者的一种方法。没有什么比这更离谱:金融资产在不断交易,无法保证不出差错,而刚好惩罚到那些应该惩罚的人。特殊的资本税与预留扣减率类似,但其好处是以更加文明的方式来处理事情。每个人都被要求做出贡献,同样重要的是这可以避免银行倒闭,因为最终付款的是财富所有者(自然人),而不是金融机构。然而,如果要征收这种税,税务机构当然需要长期地和自动地获知其管辖下的公民所持有的银行账户、股票、债券和其他金融资产。没有这种金融登记清册(financial cadaster),每个政策选择都将面临风险。

但是财政解决方案的主要优势是,对每个人缴税的需求可以根据其财富规模进行调整。对欧洲全部的私人财富征收15%的特别税并不明智,反而应该实行累进税制,使更多的小额资产免于赋税,而对巨额资产征收更高的税,这样效果更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正是欧洲银行方已经在做的,因为在银行倒闭的情况下它通常只担保低于10万欧元的存款。累进资本税是这一逻辑的一般化,因为它允许对征税等级做更细致的划分。可以设想不同层级的数字:对10万欧元以下的存款全部担保,10万到50万欧元之间的部分担保,如此这般,层级越多,情况越有益。累进税也可以适用于所有资产(包括上市和非上市股份),不仅仅是银行存款。如果真想要触及最富有的人,这是必需的,他们很少把钱存在支票账户。

无论如何,想要一下子把公共债务削减到零无疑是操之过急了。举个更现实的例子,假设我们想要把欧盟国家的债务削减大约是国内生产总值的20%,这将把债务水平从目前占国内生产总值的90%降低到70%,离目前欧盟条约设定的最大值60%不远。[注释]就像上一章提到的,一个累进资本税,对100万欧元以下的财富税率为0,100万到500万欧元之间税率为1%,大于500万欧元税率为2%,可以带来相当于2%欧盟国内生产总值的收入。要一次性得到相当于20%国内生产总值的收入,需要使用10倍高的税率:100万以下为0,100万到500万之间为10%,500万以上为20%。[注释]有意思的是,为了大幅削减公债,法国1945年使用了特别资本税,其累进税率的范围是从0~25%。[注释]

在10年期间使用0、1%、2%的累进税率,并将收入指定用于削减债务,也能得到相同的结果。例如,可以设立一个“偿债基金”(redemption fund),类似德国政府指定的经济学家委员会在2011年提出的。这一提议想要重组欧元区所有高于60%国内生产总值的公共债务(尤其是德国、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债务),然后逐步将基金削减到零,但它远非完美。特别是它缺乏民主治理,没有民主治理,欧洲债务的重组是不可能的。不过,这是一个具体计划,可以很容易地和一次性或10年期的特别资本税相结合。[注释]

通货膨胀能重新分配财富吗?

总结一下到目前为止的讨论:我们看到特别资本税是削减巨额公共债务的最好途径。这是迄今最透明、公正和有效的方法。但通货膨胀是另一个可能选择。具体来说,由于政府债券是名义资产(即其价格事先设定而不依赖于通货膨胀)而不是实际资产(其价格随经济形势而演变,通常至少和通货膨胀增加得一样快,就像不动产和股份),通货膨胀率的小幅增加足以显著削减公共债务的真实价值。在其他条件不变的前提下,如果一个国家每年的通货膨胀率从2%上升至5%,以国内生产总值百分比表示的公共债务的真实数值,将被削减超过15%—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比重。

这一解决方案非常吸引人。历史上,这即为大多数高额公共债务的削减之道,尤其在20世纪的欧洲。例如,从1913年到1950年,法国和德国的通货膨胀分别为每年13%和17%。正是通货膨胀使得两国可以在20世纪50年代以非常小的公共债务负担开始重建。尤其是德国,可能是迄今为止在其历史上最肆意利用通货膨胀(连同彻底拒绝履行债务)来削减公共债务的国家。[注释]除了特别反对这一解决方案的欧洲中央银行以外,其他所有主要中央银行—美联储、日本银行和英格兰银行—目前都正在致力于或多或少地明确提高通货膨胀目标,并且也都正在试验各种所谓非传统货币政策,这并非偶然。如果它们成功了—比如,把通货膨胀从每年2%提高到5%(数值不一定是2%和5%),这些国家将会比欧元区国家更快走出债务危机。欧元区国家经济前景不容乐观,其原因不仅是欧洲国家无法进行额外的通货膨胀,也缺乏对欧洲预算和财政联盟的长远未来的明确关切。

确实,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没有特别资本税和额外的通货膨胀,欧洲走出目前存在的高额公共债务负担可能要花费数十年。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假设每年通货膨胀率为零且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为2%(至少在短期,由于严格预算的明显紧缩效应在欧洲并不确定),预算赤字限定为国内生产总值的1%(考虑到债务利息,这实际上意味着相当程度的盈余)。那么,根据定义,要将债务/国内生产总值比率降低20%需要20年。[注释]如果在某些年份增长降到2%以下而债务上升到1%以上,那么要改变这一局面很容易就要花费三四十年,因为积累资本需要花费数十年,削减债务也要非常长的时间。

在19世纪的英国,可以找到持久的财政紧缩疗法的最有趣的历史范例。如第三章所示,为了使国家摆脱拿破仑战争留下的庞大公共债务,需要一个世纪的基本盈余(从1815年到1914年占2%~3%的国内生产总值)。在这个过程中,英国纳税人在债务利息上的花费要多于教育。这一选择无疑符合政府债券持有人的利益,却未必符合英国人民的普遍利益。英国教育的退步可能要为此后几十年这个国家的衰落负责。无可否认,当时债务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200%(并不仅仅像今天的情形一样,是100%),并且19世纪的通货膨胀接近零(而现在普遍接受2%的通货膨胀目标)。因此,有人希望欧盟的财政紧缩可能只需要持续10~20年(最低限度),而不是一个世纪。不过,那也将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此考虑是合理的:即欧洲应该探索更好的途径去迎接21世纪的经济挑战,而不是每年花费国内生产总值的几个百分点去支付债务,同时大多数欧洲国家每年投入到大学的钱还不到国内生产总值的1%。

也就是说,我们坚持认为,通货膨胀充其量是对累进税的非常不完全的替代,会有一些讨厌的副作用。第一个困难是通货膨胀很难控制:它一旦开始,就不能保证可以停在每年5%的水平。在通货膨胀螺旋中,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工资和物价之间的变化是同步并且合意的。这个螺旋很难停止。在法国,从1945年到1948年,通货膨胀连续4年超过50%。这实际上将公共债务削减殆尽,远较1945年征收的特别资本税激进。但是,数百万的小储户被洗劫一空,而这也使得20世纪50年代持续的老年人贫困问题更加恶化。[注释]在德国,物价在1923年增长了1亿倍。德国的社会和经济在此期间遭受了永久的伤害,而这无疑还在继续影响着德国人对通货膨胀的认识。第二个困难是,通货膨胀一旦变得持续并进入预期,政府大多数想要得到的效应都会消失(特别是任何想借钱给政府的人都会要求更高的利率水平)。

不可否认,支持通货膨胀的一个论据仍然存在:资本税和任何其他税种一样,会不可避免地剥夺人们将会有效利用的资源(用于消费和投资),相较于此,通货膨胀(至少其理想形式)主要惩罚那些不知道怎么处置自己钱财的人,即那些将太多现金存在银行账户或塞在床垫下的人。它有利于那些已经花掉一切或将一切都投资于实体经济资产(不动产或商业资本)的人,并且更好的是,它有利于那些欠债的人(通货膨胀削减名义债务,使得债务人可以更快站稳脚跟进行新的投资)。在这种理想化版本中,通货膨胀某种程度上是闲置资本的税收和动态资本的激励。这种观点有其合理的成分,不应立刻抛弃。[注释]但是,正如我们在考察资本的不平等收益作为初始股本的函数时所示,通货膨胀绝不能阻止数额巨大且充分分散的投资组合,简单利用其规模就获得更高的报酬(即便是资本所有者并没有付出任何个人努力)。

最后,事实上通货膨胀是一个相对粗糙和不精确的工具。它有时在正确方向上重新分配财富,有时则不是。确实,如果在少许通货膨胀和少许财政紧缩之间选择,通货膨胀无疑更可取。但是,在法国有时会听到这样的观点,通货膨胀是几近理想的财富再分配工具(它是这样一种方法:从“德国食利者”那里拿钱,和迫使莱茵河另一边的老龄人口表现出与欧洲其余部分更多的团结一致)。这种观点天真而荒谬。实际上,欧洲的通货膨胀大潮对财富再分配来说会有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后果,特别是会损害法国、德国和其他地方那些财产不多的人。相反,那些在莱茵河两岸以及任何其他地方,其财富处于不动产和股票市场的人很大程度上将免于损失。[注释]当涉及永久降低财富不平等和削减非常高的公共债务水平时,累进资本税通常是比通货膨胀更好的工具。

中央银行是干什么的?

为了更好地理解通货膨胀,更一般地说,是中央银行在监管和资本再分配中的作用,从当前危机退后一步来以更宽广的历史视角考察这些问题是有益的。回到金本位制处处是规范的时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中央银行发挥的作用要比现在小得多。特别是其创造货币的能力,严重受限于现存的金银存量。金本位制的一个明显问题是,总体价格水平的演变主要依赖于发现金银的风险。如果全球黄金存量不变但全球产出增长,价格水平将不得不下降(因为同样的货币存量现在不得不支撑更大数量的商业汇兑)。在实践中这是巨大麻烦的源头。[注释]如果突然发现了巨大的金银矿藏,就像16、17世纪的西属美洲(Spanish america)或19世纪中叶的加利福尼亚,价格会猛涨,这会造成各种问题,且给某些人以不应得的意外之财。[注释]这些缺陷使得世界无论何时重返金本位都非常不可能。(凯恩斯指出黄金是“野蛮的遗迹”。)

然而,一旦停止以贵金属为基础的自由兑换,中央银行制造货币的权力就具有潜在的无限性,因而必须严格管理。这是关于中央银行独立性争论的核心所在,也是很多误解的根源。让我们快速回顾这些争论。在“大萧条”开始阶段,工业化国家的中央银行采取了极端保守的政策:只是在不久之前放弃金本位制,它们拒绝创造必要的流动性来拯救陷入麻烦的银行,这引发了严重的倒闭潮,使得危机更加恶化,将世界推到深渊的边缘。理解这一悲剧历史经验造成的创伤非常重要。从那时起,每个人都同意中央银行的主要功能是确保金融体系的稳定,这要求中央银行担当“最后贷款人”的角色:万一出现彻底的恐慌,它们必须创造必要的流动性来避免金融体系的大面积崩溃。认识到这一点很关键:20世纪30年代以来,这个观点被所有的体系观察者所分享,不管他们对罗斯福新政或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产生自美国和欧洲的社会国家的不同形式态度如何。确实,对中央银行稳定作用的信心有时好像与对同一时期出现的社会和财政政策的信心成反比。

这个观点在米尔顿·弗里德曼和安娜·施瓦茨1963年发表的不朽著作《美国货币史》中有明确的阐述。在这本重要著作中,货币经济学的领军人物根据大量历史档案,从微小细节追溯美国货币政策自1867年到1960年的变化。[注释]毋庸置疑,这本书把焦点放在了20世纪的“大萧条”上。对弗里德曼来说,以下表述无疑是合理的:美联储过度的紧缩政策,将股市崩溃转化为信贷危机,使得经济陷入通货紧缩螺旋和前所未见的巨大萧条中。危机的原因主要在货币,因此其解决方案也在货币。从这一分析出发,弗里德曼得出了明确的政治结论:为了确保资本主义经济的正常增长不受干扰,货币政策设计务必保证货币供给的稳定增长。相应地,货币主义坚持认为,制造了大量政府工作和社会转移支付项目的罗斯福新政,是代价高昂而徒劳的把戏罢了。拯救资本主义不需要福利国家或全能政府:唯一必要的是一个运转良好的美联储。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尽管美国许多民主党人仍然梦想完成罗斯福新政,但公众已经开始担心相比于当时处于经济快速增长阶段的欧洲,美国会被抛在身后。在这种政治环境下,弗里德曼简单而有力的政治思想具有爆炸性的效果。弗里德曼和其他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的著作,促进了对不断扩张的政府的质疑,并且制造了使得1979~1980年保守主义革命成为可能的知识氛围。

人们可以明显地从不同角度来重新诠释这些事件:没有任何理由证明,恰当运行的美联储,不能成为恰当运行的社会国家和设计良好的累进税政策的补充。这些制度显然是互补的而不是互相替代的。与货币主义相反,美联储在20世纪30年代早期采用了过度紧缩的货币政策(像其他富裕国家的中央银行一样),丝毫不能说明其他制度的优劣。不过,这并不是让我们感兴趣的地方。事实是,所有经济学家(货币主义者、凯恩斯主义者和新古典主义者)和其他观察家一起,不论其政治谱系,都同意中央银行应该作为最后贷款人,并以一切必要手段来避免金融崩溃和通货紧缩螺旋。

这个广泛共识解释了为什么全世界所有的中央银行—在日本、欧洲以及美国—通过承担最后贷款人和金融系统稳定者的角色来应对2007~2008年的金融危机。除了2008年9月雷曼兄弟倒闭,危机中的银行破产被限制在相当有限的范围。不过,关于当前情形下应该采取的“非常规”货币政策的确切性质,却没有达成什么共识。

中央银行实际上是干什么的呢?事实上,清楚认识这一点非常重要:中央银行本身不创造财富,它们重新分配财富。更准确地说,当美联储或欧洲中央银行决定创造额外的10亿美元或欧元时,美国和欧洲的资本不会增加同样的数量。实际上,国民资本不会有一美元或一欧元的改变,因为中央银行进行操作的手段常常是贷款。因此它们导致了金融资产和负债的创造,在其产生的那一刻,即彼此完全平衡。例如,美联储可能借10亿美元给雷曼兄弟或通用汽车(或美国政府),而这些实体则承担了同等的债务。美联储和雷曼兄弟(或通用汽车)的净财富完全没有改变,更不要说美国和全球。实际上,如果中央银行可以简单通过大笔一挥就增加本国或世界的资本,这倒会是奇怪的事情。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依赖于这种货币政策如何影响实体经济。如果中央银行发放的贷款能够让接受者渡过难关、避免最终崩溃(这可能会减少国民财富),那么,当形势稳定下来且贷款归还之后,我们可以认为美联储的贷款实际上增加了国民财富,或者说至少是避免了国民财富的损失。另一方面,如果美联储放贷的作用仅限于延缓借贷方的破产时间,甚至还有可能发生阻碍了有活力的竞争者的出现的话,可以认为美联储的政策最终减少了国民财富。两种结果都有可能,而且每一个货币政策都会或多或少地引起两种可能性。全球中央银行限制了2008~2009年衰退的损害,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帮助增加了国内生产总值和投资,也因此增加了富裕国家和全世界的资本。不过,这类动态变化显然经常是不确定的且面临挑战。确定的是,当中央银行通过借钱给金融、非金融企业或政府来增加货币供给时,不会立刻对国民资本(不管是公共领域还是私人领域)带来影响。[注释]

自2007~2008年危机以来,“非常规”货币政策在尝试什么?在平稳时期,为了保证每年1%或2%的低通货膨胀率,中央银行意在确保货币供给和经济活动以相同的步伐增长。特别是,它们通过给银行非常短期(常常不会超过几天)的借款来创造新资金。这种贷款保证整个金融体系的清偿能力。家庭和企业每天存取大量货币,对任何特定银行来说这种存取都不是完全平衡的。2008年以来的主要创新在于对私人银行贷款的期限。美联储和欧洲中央银行开始实施3~6个月的贷款,而不是几天:在2008年第四季度和2009年第一季度,这些期限的贷款数量急剧增加。它们也开始以相似期限向非金融企业贷款。尤其是在美国,美联储也向银行部门提供9~12个月的贷款,并且直接公开购买远期债券。在2011~2012年,中央银行再次扩大其干涉范围。自危机开始以来,美联储、日本银行和英格兰银行购买主权债务,随着债务危机在南欧的恶化,欧洲中央银行也决定如法炮制。

这些政策需要做几处澄清。首先,中央银行通过提供必要的贷款为工人支付工资或者为供应商支付货款,行使权力阻止银行或非金融企业倒闭,但它不能强迫企业投资或家庭消费,也不能强迫经济重新开始增长。它也没有权力设定通货膨胀率。中央银行创造的流动性或许抵挡住了通货紧缩和萧条,但是富裕国家的经济前景依然黯淡,尤其是在欧洲,欧元危机破坏了人们的信心。在2012~2013年,最富有国家(美国、日本、德国、法国和英国)的政府可以以非常低的利率(刚刚超过1%)借贷,这一事实证明了中央银行稳定政策的重要性,但是也表明私人投资者不知道如何处置从货币当局处以接近零利率借来的钱。因此他们宁愿将其现金以离谱的低利率再借给被视为最可靠的政府。有些国家的利率很低,而另一些国家的利率则高得惊人,这一事实是经济状况反常的标志。[注释]

中央银行是强大的,因为它们可以非常快地重新分配财富,在理论上,分配范围也如其期望的一样广泛。如果有需要的话,中央银行可以在几秒钟内创造它想要的任何数量的货币,并将这些资金贷给需要的公司或政府。在紧急情况下(比如金融恐慌、战争和自然灾害),这种立刻制造无限货币的能力是非常宝贵的特性。没有税务机构能够如此快速地去征税:首先需要建立税基,设定税率,通过法律,征收赋税,事先防范可能的挑战等等。如果这是解决金融危机的唯一手段,世界上所有的银行恐怕都已经破产了。能够高效迅速地解决货币问题才是央行最强大的撒手锏。

中央银行的弱点在于很难精确地决定不同的公司适合获得多长期限、多少数量的贷款,还有管理作为结果的金融资产组合的难题。于此有一个结论是,中央银行资产负债表的规模不应该超过特定限度。随着2008年以来引入的所有新的贷款类型和金融市场干预,中央银行资产负债表规模几乎翻番。美联储资产和负债的总额从国内生产总值的10%上升到超过20%;英格兰银行也是如此;欧洲中央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从国内生产总值的15%扩张到30%。这是令人吃惊的发展,但是其总量相较于私人净财富总量仍相当温和,在大多数富裕国家,私人财富是国内生产总值的500%~600%。[注释]

在理论上设想更大的中央银行资产负债表当然是可能的。中央银行可以下决心买下一国的所有企业和不动产,投资于可再生能源工程,为高等院校提供支持,甚至控制整个经济。显然,问题在于中央银行并不胜任这样的活动,也缺乏民主合法性来做尝试。它可以大规模地快速重新分配财富,但也可能在目标选择上犯严重错误(像通货膨胀对不平等的影响就相当有害)。因此,限制中央银行资产负债表的规模更为可取。这也是为什么其运作都在严格授权下,很大程度上致力于维持金融体系的稳定。在实践中,当政府决定救助一个特定的行业分支时,就像美国2009~2010年救助通用汽车那样,是联邦政府,而不是美联储,掌管贷款发放、取得股份、设定条件和绩效目标。在欧洲同样如此:工业和教育政策是国家来决定的事情,而不是中央银行。这个问题并非技术上不可行而是事关民主治理。税收和支出立法的通过需要花费时间,这一事实并非偶然:当意义重大的国民财富份额要改变时,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忽。

在涉及限制中央银行作用的众多争论中,有两个问题特别有趣,一个事关银行监管和资本税的互补性质(塞浦路斯最近的危机凸显了这一问题),另一个事关欧洲目前之制度结构越来越明显的缺陷。欧盟正从事于一个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实验:那就是尝试在跨越欧洲各国的巨大范围内创造一个无国界的通货体系。

塞浦路斯危机:当资本税和银行监管相遇

中央银行最重要的和不可缺少的作用是确保金融体系的稳定。中央银行是唯一有能力评价构成金融体系的各类银行经营状态的机构,并且为了保证支付体系正常运转,可以在需要时给它们提供资金。它有时会得到其他银行监管机构的辅助:例如,通过发行银行许可证和确保银行维持特定的金融比率(为了确保银行相对于贷款和其他被视为高风险的资产,保持足够的现金储备和“安全”资产)。在所有国家,中央银行和银行监管部门(常常隶属于中央银行)一起工作。在当前涉及创立欧洲银行协会的讨论中,欧洲中央银行应该会扮演核心角色。在特别严重的银行危机中,中央银行也和像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样的国际组织协同工作。自2009~2010年以来,一个包括欧盟委员会、欧洲中央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三驾马车”通力合作来解决欧洲的金融危机,包括在南欧出现的公共债务危机和银行危机。2008~2009年的衰退导致许多国家的公共债务大幅上升,而这些国家危机前已经负债累累(尤其是希腊和意大利),衰退也导致了银行资产负债表的迅速恶化,尤其是遭受房地产泡沫崩溃影响的国家(最明显的是西班牙)。最终,两个危机是紧密联系的。银行持有政府债券,其确切价值不详。(希腊政府债券的持有者遭受了一次相当严重的损失,虽然当局承诺不会在其他地方重复这一策略,但在这种环境下未来的行动仍不可预测。)只要经济前景持续暗淡,国家财政只会继续恶化。而只要金融和信贷体系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持续阻塞,经济前景未来很难改观。

问题在于,不管是三驾马车还是各成员国政府,都不能自动获取国际银行数据或者所谓的“金融登记清册”,该数据将允许它们以有效和透明的方式分配调整负担。为了恢复其公共财政的坚实基础,意大利和西班牙尝试自己征收累进资本税,我们已经讨论过,这非常困难。希腊的例子更为极端。每个人都坚持希腊向更富有的人收更多的税。这无疑是个绝妙的主意。问题是缺乏足够的国际协调,希腊显然无法自己征收这一既公正又有效的税,因为最富有的希腊人可以很容易地把钱转移到国外,常常是其他欧洲国家。然而,欧盟和国际机构从未采取措施实行必要的法律和监管。[注释]缺乏税收收入,希腊因此被迫出售公共资产,常常是以大甩卖的价格卖给希腊本土买主和其他欧洲国民,他们显然更愿意利用这个好机会占便宜而不是给希腊政府缴税。

2013年的塞浦路斯危机是值得考察的有趣案例。塞浦路斯是一个有100万居民的岛国,2004年加入欧盟,2008年加入欧元区。巨额的外国存款催生了塞浦路斯银行部门的快速增长,而这其中俄罗斯的存款占大多数。这些钱被低税率和宽容的当地政府拉进塞浦路斯。根据三驾马车的官方声明,这些俄罗斯存款包括许多非常大的个人账户。很多人因而推测这些存款人是拥有千万甚至10亿欧元的财富寡头—可以在杂志的财富排名中读到的那些人。问题在于,无论是欧盟当局还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都没有公布任何统计数据,哪怕是最粗略的估计。他们多半自身也没有多少信息,因为一个简单原因:他们从未学习掌握必要的工具手段来在这个问题上有所作为,即便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这种不透明无助于为这类冲突提供理性的和深思熟虑的解决办法。问题是塞浦路斯的银行已经不再拥有出现在其资产负债表上的那些钱了。显然,它们投资的希腊债券已经贬值,投资的房地产现在也没多少价值。欧盟当局自然会犹豫,在没有某种担保作为回报的情况下是否用欧盟纳税人的钱来救助塞浦路斯的银行,尤其是最后真正将被拯救的是俄罗斯的亿万富翁。

经过数月的深思熟虑后,三驾马车的成员们想出了一个极坏的主意:提议给所有银行存款征收特别税,不到10万欧元的税率为6.75%,超过10万欧元的税率为9.9%。某种程度上这个提议类似于累进资本税,这可能引起大家的兴趣,然而这里有两个重要警告。首先,该税种非常有限的累进性是虚幻的:实际上,塞浦路斯1万欧元账户的小储户和1 000万欧元的俄罗斯寡头所适用的税率几乎是一样的。其次,处理问题的欧盟和国际机构从未精确定义税基。该税种似乎只适用于这类银行存款,因此存款人可以通过把资金转移到持有股票或债券的经纪人账户,或投资于不动产和其他金融资产来避税。换句话说,如果这一税收政策最终实施,在给定最大投资组合的构成和重新配置投资机会的前提下,这将很有可能是极端累退的,在2013年3月该税收政策在被三驾马车成员和欧元区17国财长一致通过后,却遭到塞浦路斯国内的强烈抵制。最终,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被采纳:10万欧元以下的存款被免于征税(在提议的欧盟银行协会条款下,这是设想的存款担保上限)。不过,新税收的确切条款仍相对模糊。他们似乎根据实际情况对不同银行采取不同的标准(bank-by-bank approach),但确切的税率和税基尚未阐明。

这个插曲很有趣,因为它显示出中央银行和金融当局的局限性。其优点在于可以快速行动,其弱点则是不能正确定向其导致的再分配。结论是,累计资本税不仅可以当作永久税收,还可以在应对重大金融危机时作为特别税来征收。在塞浦路斯的案例中,储户被要求帮助解决危机时没必要感到震惊,因为国家作为一个整体,是要为政府选择的发展战略承担责任的。另一方面,令人感到特别震惊的是,当局却没有想方设法来以公正、透明和累进的方式分摊调整成本。好消息是,这一插曲可能会让国际机构意识到其目前所用工具和手段的局限性。如果有人问有关当局,为什么为塞浦路斯所提议的税收加入如此少的累进性和施加于如此有限的税基,他们立刻会回答:因为某些银行数据无法得到,所以无法采取更大幅的累进性。[注释]不幸的是,解决此问题的技术方案几乎唾手可得,但政府似乎并不急于采纳并解决。也许是因为累进资本税面临纯粹的意识形态障碍,这需要花时间来克服。

欧元:21世纪的无国家货币

2009年以来折磨南欧银行的各种危机引出了一个更普遍的问题,这和欧盟的整个体系结构有关。欧洲如何来创造—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一种没有国家的货币?由于2013年欧洲的国内生产总值占全球的将近1/4,这个问题不只是关乎欧洲居民的利益,也关乎整个世界的利益。

这个问题通常的答案是欧元的创立—1992年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达成协议,紧跟着柏林墙的倒塌和德国重新统一,2002年1月1日,当遍及欧元区的自动柜员机首次开始提供欧元纸币时,原来的规划成为现实—但这只是一个漫长过程的第一步。货币联盟被期望自然演变进化成政治、财政和预算联盟,以至于成员国之间达成一种更为紧密的协作。但耐心是必要的,联盟必须一步一步前进。某种程度上这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在我看来,不愿意设计一条抵达期望终点的精确路线—任何关于因循的路线、沿途的阶段和最后终点的讨论被反复延期—完全可能让整个进程偏离原定的轨道。如果欧洲1992年创造了无国家的货币,那么这么做的原因不单单是实用主义。这种制度安排创立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当时许多人相信中央银行的唯一目的是控制通货膨胀。20世纪70年代的“滞胀”让政府和人民相信中央银行应该独立于政治控制,将低通胀作为唯一目标。这就是为什么欧洲创造了一个没有国家的货币和一个没有政府的中央银行。2008年的危机打破了中央银行的这一静态幻景,一切都明显指出,在严重经济危机中,中央银行需要发挥重要作用,而目前的欧盟机构完全不能胜任手头的任务。

毫无疑问,给定中央银行无限制造货币的权力,使其受到严格的约束和明确的限制完全合理。没人想授权给国家首脑可以任意替换大学校长和教授的权力,更别说规定教学内容了。出于同样的原因,在政府和货币当局之间的关系上施加严格限制,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但是中央银行独立性的限度也应该明确。在当前的危机下,据我所知,没有人提议中央银行回到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在很多国家享有的私有地位(在某些国家,大概处于1945年)。[注释]具体而言,中央银行是公共机构的这一事实,意味着其领导人由政府(有些情况下由议会)任命。很多时候这些领导人不能在其任期内(通常5~6年)被免职,但是如果其政策被认为不足以解决问题,则可以在任期结束时被替换,这正好为政治控制提供了一个途径。实际上,美联储、日本银行和英格兰银行的领导人被要求与本国民主选举的合法政府密切合作。在这几个国家,中央银行在稳定利率和公共债务,并且使利率和债务处于较低且可预测的水平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欧洲中央银行面临一系列特殊的问题。首先,欧洲中央银行的地位比其他中央银行更受限制:保持低通货膨胀目标绝对优先于支持经济增长和充分就业。这反映了欧洲中央银行孕育期的意识形态背景。此外,欧洲中央银行不允许购买新发行的政府债券:必须首先让私人银行借款给欧元区的成员国(可能以高于欧洲中央银行向私人银行收取的利率),然后在二级市场购买债券,就像经过许多次考量后,欧洲中央银行对南欧政府的主权债务最终所做的那样。[注释]更进一步地说,很明显欧洲中央银行的主要困难在于,它必须处理17个国家的债务,与17个国家政府打交道。在这样的背景下发挥稳定作用很不容易。如果美联储不得不在每个早晨选择是否关注怀俄明、加利福尼亚和纽约的债务,并且要基于每个特殊市场紧张局势的判断,还要在来自全国各个地区的压力下设定利率和数量,那么,坚持一贯的货币政策也将变得非常困难。

从2002年欧元的引入到2007~2008年危机的开始,整个欧洲的利率差不多是同一的。没人预先料到退出欧元区的可能性,一切似乎都运转良好。然而,当全球金融危机爆发时,利率开始迅速分化。对政府预算的冲击非常严重。当政府经营着接近一年国内生产总值的债务时,利率几个点的不同会有相当大的后果。面临这种不确定性,只要是关于调整带来的负担和社会国家不可缺少的改革,就几乎不可能有冷静温和的民主讨论。对南欧国家来说,几乎没有选择的可能性。在加入欧元区之前,它们可以贬值其货币,这至少可以恢复竞争力,刺激经济活动。在投机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各国利率,比此前在欧洲货币间汇率上的投机更不稳定,尤其自从跨境银行借贷在迅速发展到如此大的比例,以至于少数几个市场参与者的局部恐慌足以引发足够大的资本流动之时,从而影响到像希腊、葡萄牙和爱尔兰,再甚至像西班牙和意大利这样更大的国家。逻辑上,那些失去货币主权的国家应该得到补偿,如果需要,可以通过保证这些国家以较低且可预测的利率借款这一手段。

欧洲统一问题

对欧元区国家(或至少那些愿意的)而言,克服这些矛盾的唯一途径是合并经营其公共债务。德国提议创立的“偿债基金”,我们此前谈到过,这是一个好的起点,但它缺乏政治内容。[注释]具体来说,提前20年决定准确的“偿债”节奏将会怎样—也就是说,合并的债务存量将以多快的速度削减至目标水平—许多参数将会影响结果,如经济状况等等。决定多快支付合并债务,或者换句话说,决定欧元区应该支撑多少公共债务,需要授权给一个欧盟“预算议会”来决定欧盟预算。做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从各国国家议会的议员中选出预算议会的成员,如此一来欧盟议会的主权将具有基于民主选举国家议会的合法性。[注释]像任何其他议会一样,这个团体将通过公开辩论后的投票多数来决定事宜。同盟将会形成,部分基于政治联系,部分基于国家联系。尽管这个团体的决定将不会完美,但是至少我们会知道决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一点非常重要。我认为,创立这样一个新的团体而不是依赖目前的欧盟议会更为可取,目前欧盟议会由27个国家的成员构成(许多国家是不属于欧元区的,并且不想推进欧洲一体化)。依靠现存的欧盟议会也将和各国国家议会的主权产生冲突,这将会在那些影响国家预算赤字的决策上产生问题。这可能是为什么向欧盟议会的权力转移,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经常无法很好实现的一个原因,并且这种情况在将来很长时间可能仍然如此。是时候接受这一事实,并创建出一个议会团体来表达存在于欧元区国家中的统一愿望(这可以由在适当考虑后果后,同意出让货币主权这一事实清晰地反映出来)。

可能有几种机构安排。2013年春天,新的意大利政府承诺支持德国当局几年前的提议,关于通过普选来选举欧盟主席—这个提议逻辑上应该附加上主席权力的增加。如果让预算议会来决定欧元区的债务应该如何处理,那显然需要一个欧盟财政部长对此团体负责,承担提出欧盟预算和年度赤字的任务。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个真正的议会机构的欧元区是不行的,在此机构,能以公开、民主和独立自主的方式设定财政预算策略,而且还可以讨论克服欧洲目前深陷的金融和银行危机的方法。现有的各国首脑和财政部长的欧盟委员会无法做这个预算团体的工作。他们秘密会面,不参加公开辩论,经常在会议结束的午夜公报宣称欧洲得救了,但讽刺的是,即便参加者自身好像也常常不确知他们决定了什么。在这方面塞浦路斯税收的决议很典型:虽然是全体通过,但没有人愿意公开负责。[注释]这种进程对维也纳会议的召开(1815)有益[注释],而不应存在于21世纪的欧洲。上文提到的德国和意大利的提案表明,进展是可能的。不过,有一事实令人震惊:法国在两个总统任期内缺席了大多数的辩论,[注释]即便该国经常性地向他人宣讲欧洲团结和重组债务的必要(至少在修辞层面)。[注释]

除非事情向我所指出的方向转变,否则设想一个欧元区危机的恒久解决方案非常困难。除了合并债务和赤字,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单独国家无法使用的财政和预算工具,因此考虑联合使用是合理合意的。马上进入脑海的第一个例子当然是累进资本税了。

一个更加明显的例子是对公司利润的课税。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欧洲国家间这方面的税收竞争非常激烈。尤其是几个小国,以爱尔兰为首,以及几个东欧国家,把低公司税作为其经济发展战略的关键要素。在理想税收体系下,基于共享的和可靠的银行数据,公司税的作用有限。它不过是个人股东和债券持有者应纳所得税(或资本税)的扣缴形式。[注释]实际上,问题在于这个“扣缴”税常常是唯一支付的税,因为很多公司申报为利润的部分并不算进个人股东的应税收入,这就是为什么说通过公司税从源头上征收数量可观的赋税是非常重要的。

正确的操作方法应该是要求公司在欧盟层面单独申报利润,然后以比目前每个子公司利润单独课税的体系更少遭到操纵的方式,来对利润征税。目前单独课税体系的问题是跨国公司的最终支付经常少得可笑,因为它们可以人为地把所有利润分配给位于非常低税率地区的子公司;这种操作并不违法,并且在很多公司经理的思想中甚至也并非不道德。[注释]放弃利润可以固定在某个特定国家或地区的这一想法更为明智;作为替代,可以基于在每个国家的销售和工资来分配公司税收入。

与个人资本税相关的类似问题出现了。大多数税收体系遵循的一般原则是居住原则:每个国家向每年在其境内居住6个月以上的个人收入和财富征税。这个原则在欧洲越来越难使用,尤其在边境区域(例如,法国—比利时边境)。此外,财富经常部分地以资产所在地而不是所有者来征税。例如,巴黎公寓的所有者必须向巴黎市支付不动产税,即使他住在地球的另一端,也不论他的国籍。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财富税,不过仅对不动产。没有理由解释为什么它不能适用于以相应业务活动或公司所在地为基础的金融资产。政府债券同样如此。将“资本资产居住地”原则(而不是所有者)扩展到金融资产显然需要银行数据的自动分享,允许税务机构评估复杂的所有权结构。这种税也会引起跨国经营问题。[注释]所有这些问题的确切答案只有在欧盟(或者全球)层面才能找到,因此正确的方法是创立欧元区预算议会来处理。

所有这些建议都是乌托邦吗?它们不比试图创造一个无国家货币更不现实。当国家出让了货币主权的时候,其财政主权事务就不应再局限于民族国家范围之内,这是必要的,比如公共债务利率、累进资本税或跨国公司税收。对欧洲国家而言,目前的首要任务应该是建立一个欧洲大陆政治权力机构,有能力重新控制承袭制资本主义和私人利益,推进21世纪的欧洲社会模式。考虑到普通欧洲社会模式面临的严重生存挑战,国家模式之间微小差异的重要性则应被放在从属地位。[注释]

另一点需要铭记于心的是,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欧洲政治联盟的话,税收竞争很有可能将继续肆虐。有关公司税的竞次(race to the bottom)将会继续,正如最近被提议的“公司权益补贴”中所显示的。[注释]税收竞争经常导致其依赖消费税,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这是存在于19世纪的税收体系,而当时没有累进税产生的可能性。在实践中,税收竞争有利于能够储蓄、改变其居住国,或两者皆具备的个人。[注释]不过,请注意,朝向某种形式财政合作的进程比初看起来要快。例如,看看被提议的金融交易税,它可能成为第一个真正的欧盟税。虽然这个税远没有资本税或公司税重要(就收入和分配效应而言),但是最近这方面的进程表明没有什么是预先注定的。[注释]从历史上来看,政治和财政的历史总是会自发地开辟道路。

21世纪的政府和资本积累

让我们从目前的欧洲建设问题后退一步,提出如下问题:在一个理想社会,何种水平的公共债务是比较合适的?我们可以立刻回答,这没有确定答案,为了符合每个社会为自己设定的目标和每个国家所面临的特殊挑战,只有民主审议可以决定这个水平。能够肯定的是,不存在一个合理的答案,除非一个更广泛的问题也被提出来:何种水平的公共资本是令人满意的,以及什么是国民总资本的理想水平?

在本书中,我们跨越时间和空间,非常详细地探究了资本/收入比β。我们也根据法则β=s/g,考察了β在长期如何取决于每个国家的储蓄和增长率。但是我们还没有询问怎样的β是令人满意的。在一个理想社会,资本存量应该等于5年的国民收入,或是10年,抑或20年?我们应该如何思考这个问题?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是不可能的。不过,在特定假设下,可以给资本数量建立一个可以设想的先验累积上限。当资本积累了如此之多以至于资本收益r—设想应等于其边际生产率—下跌到等于增长率g时,最大资本水平就达到了。1961年,埃德蒙·菲尔普斯(Edmund phelps)将等式r=g命名为“资本积累的黄金律”。严格来说,黄金律意味着比历史上观察到的资本/收入比更高,因为正像我们所描述的那样,资本收益常常显著高于经济增长率。事实也确实如此,在19世纪前r比g高很多(资本收益率为4%~5%,经济增长率低于1%),并且在21世纪可能仍会如此(资本收益率仍然为4%~5%,长期经济增长率不会高于1.5%)。[注释]很难说为了让收益率下跌到1%或1.5%需要积累多少资本,但可以肯定的是要远大于在目前看到的资本最密集国家的6年或7年的国民收入,也许需要10年到15年的国民收入,甚至可能更多。更难设想的是如何让资本收益率下跌到18世纪前的低增长水平(小于0.2%)。这意味着可能需要积累相当于20年到30年国民收入的资本,每个人将拥有如此多的不动产、机器、工具等等,这样额外的一单位资本只能让每年的产出增加少于0.2%。

事实是用这种方式提出问题太理论化了。黄金律给出的答案在实践中不是很有用,因为任何人类社会都不太可能积累那么多的资本。不过,黄金律背后的逻辑并非毫无意义。让我们简单总结一下。[注释]如果满足黄金律,有r=g,那么根据定义,资本的长期国民收入份额恰好等于储蓄率:β=s。相反,只要r>g,资本的长期收入份额就会大于储蓄率:α>s。[注释]也就是说,为了满足黄金律,不得不积累如此多的资本以至于资本不再产生任何收益。或者更准确地说,不得不积累如此多的资本,以至于仅为了支撑同样水平的资本存量(与国民收入成比例)就需要将每年的所有资本收益再投资。这就是α=s的含义:所有的资本收益都必须储蓄起来并增加到资本存量中。相反,如果r>g,比起资本的长期收益,某种意义上就不再需要将所有资本收益再投资以支撑相同的资本/收入比。

那么,黄金律显然与“资本饱和”策略有关。如此多的资本积累使得食利者无力消费,因为如果想要保持资本与经济按同一速率增长,他们必须将所有收益再投资,以此保持其相对于社会平均水平的地位。相反,如果r>g,再投资资本收益等于经济增长(g)的部分就够了,剩下的(r–g)可以用于消费。不等式r>g是食利者社会的根据。因此,积累足够多的资本从而将收益减至经济增长率,就可以终结食利者的统治。

但这是获得这一结果的最好方法吗?为什么资本所有者或整个社会将选择积累如此之多的资本呢?记住,得出黄金律的那个论据只是简单设置了一个上限,绝没有证明可以达到这个上限。[注释]在实践中,有更加简单和更为有效的方法来对付食利者,即对他们征税。我们不需要积累相当于十多年国民收入的资本,那可能需要几代人放弃消费。[注释]在纯理论层面,原则上一切都取决于增长的来源。如果没有生产率增长,这时唯一的增长源泉将是人口,那么将资本积累到黄金律要求的水平就可能是有意义的。例如,如果假设人口永远以每年1%的速度增长,人们有无限的耐心且关心后代的福祉,那长远来看,最大化人均消费的正确方法就是积累充足的资本直到让收益率降至1%。不过这个论据有明显局限。首先,假设不变的人口增长很奇怪,因为它取决于后代的生殖选择,当代人无法对此负责(除非我们假设一个避孕技术非常不发达的世界)。此外,如果人口增长也为零,那就不得不积累无限资本,因为只要资本收益是正值,即便很小,对当代人而言,为了后代的利益,也要什么都不消费而积累尽可能多的资本。马克思隐含地假设了人口和生产率零增长,他认为,这是资本家积累越来越多资本这一无限欲望的最终结果,而这最后将导致资本主义的灭亡和生产资料的集体所有。实际上,苏联通过积累无限的工业资本和不断增长的机器,宣称为公共利益服务:没有人真正知道计划者认为积累应该止于何处。[注释]

如果生产率增长轻微为正,资本积累过程就由法则β=s/g描述,而社会最优问题将变得更难解决。如果事先知悉生产率将以每年1%永久增长,这意味着后代将比当代生产率更高更繁荣。如果是这样的情况,牺牲当前消费积累大量资本是否合理?取决于如何选择对比和衡量不同世代的福利,人们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结果:给后代什么都不留更明智(也许除了我们的污染),或者遵循黄金律,或者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在任何当代和后代的消费之间与它们分离。显然,黄金律的实际效用是有限的。[注释]

实际上,数学公式无法让我们解决给后代留下多少资本这一复杂问题,但简单常识应该足以得出结论。那么,为什么我认为有必要介绍这些围绕黄金律的概念讨论?因为它们对近些年的公共争论有针对意义:一是关于欧洲的赤字,二是关于环境变化问题的论战。

法律和政治

首先,在欧盟关于公共赤字的讨论中,一个相当不同的“黄金律”理念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注释]1992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创造了欧元,条约规定成员国应该确保其预算赤字小于国内生产总值的3%,公共债务总额低于国内生产总值的60%。[注释]而这些选择背后明确的经济学逻辑却从未被完全阐明过。[注释]实际上,如果不包括公共资产和全部国民资产,很难在理性的基础上为任何特定水平的公共债务辩护。我们已经提到这些严格的预算约束条件的真正根源,这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美国、英国和日本从未给自己施加过这样的规则。)这是创造一个无国家货币几乎不可避免的结果,尤其是在没有合并成员国的债务或协调赤字的情况下。据推测,如果欧元区自己配备了预算议会,有权决定和协调各个成员国的赤字水平,马斯特里赫特标准也将不再必要,起决定作用的将是主权和民主。目前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来施加先验的限制,更不用说将国家宪法中的债务和赤字限制奉为神圣了。当然,由于预算联盟的建立才刚刚开始,可能需要特殊规则来树立信心:例如,可以设想为了超过一定的债务水平,需要获得议会的绝对多数。但没有理由将碰不得的债务和赤字限制雕刻在石头上,以防被未来的多数票改变。

请不要误解,我对公共债务并没有特别的嗜好。如前所述,债务常常成为劫贫济富的间接再分配形式,财富从有适度储蓄的人转移到有钱借给政府的人(一般来说,他们应该缴税而不是贷款)。自20世纪中期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大规模的公共债务拒付(以及由通货膨胀导致的债务收缩)以来,许多关于政府债务及其与社会再分配关系的危险观念涌现出来。这些错误的观念急需摒弃。

然而,有很多原因表明,将预算限制以法律或宪法的形式固定下来不是很明智。首先,历史经验显示,在严重危机中常常需要做出紧急的预算决策,其规模在危机前是难以想象的。把它留给宪法法官(或专家委员会)去一件件判定是民主的倒退。无论如何,将决定权交给法院是有风险的。实际上,历史表明宪法法官有一个不幸的倾向,即以非常保守的方式解读财政和预算法律。[注释]这种司法保守主义在欧洲尤其危险—那里有一种倾向,如果需要征税,人口、货物和资本的自由流动会被视为基本权利,优先于成员国提高其人民普遍利益的权利。

最后,如果不把很多影响国民财富的其他因素纳入考虑范围,判断合理的债务和赤字水平是不可能的。当我们今天浏览所有可获得的数据时,最令人震惊的是欧洲的国民财富从未如此之高。诚然,考虑到公共债务的规模,净公共财富几乎为零,但是净私人财富如此之高以至于二者之和达到了一个世纪中的高峰。因此,认为我们将耻辱的债务负担留给子孙,应该充满懊悔并且乞求原谅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欧洲国家从未如此富裕。另一方面,真正可耻的是这样巨大的国民财富分配极其不公。私人财富建立在公众贫困的基础上,一个特别不幸的结果是我们现在在债务利息上的支出远超过我们投资于高等教育的费用。这是真的,而且已经很长时间了。自1970年以来,高等教育的费用增长已经相当缓慢,我们正处在债务成为公共财政重负的历史时期。[注释]这是必须尽快削减债务的主要原因,最好通过渐进的一次性私人资产税来解决,如果不行就靠通货膨胀。无论如何,决策应该由独立自主的议会经过民主讨论后做出。[注释]

环境变化和公共资本

与这些黄金律相关联的问题中,有主要影响的第二个重点指标就是气候变化,并且具体来说是21世纪人类自然资本恶化的可能性。从全球视角来看,这显然是世界长期内的最主要困扰。2006年发布的斯特恩报告计算显示,在某些情景下,环境的潜在破坏到21世纪末可能相当于每年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几十个百分点。在经济学家中,围绕该报告的争论主要在于未来环境破坏应该以什么样的利率折现。尼古拉斯·斯特恩(Nicholas Stern)是英国人,他主张相对低的贴现率,大概和经济增长率一致(每年1%~1.5%)。在这个假设下,当代人在自己的计算中对未来破坏赋予非常高的权重。美国人威廉·诺德豪斯(William Nordhaus)则坚决主张应该选择一个接近于平均资本收益率的贴现率(每年4%~4.5%),这个选择让未来的灾难显得不那么令人担忧。也就是说,即使每个人在未来灾难的成本上意见一致(尽管有明显的不确定性),仍然可能得到不同的结论。对斯特恩而言,全球福利的损失如此之大,以至现在每年花费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5%来尝试缓和未来的环境变化是合理的。对诺德豪斯而言,如此的高额支出完全是荒唐的,因为我们的后代比我们更富裕也有更高的生产率。他们会找到办法来应付,即使那意味着较少的消费;而从普遍福利的立场看,这无论如何比斯特恩设想的那种尝试成本要更低。所以,最终这些专家的计算得出明显不同的意见。

在我看来,斯特恩的意见比诺德豪斯的显得更合理。不可否认,后者的乐观主义很有吸引力,也恰好和美国的无限制碳排放策略一致,不过不是非常令人信服。[注释]无论如何,这些相对抽象的关于贴现率的争论很大程度上绕开了我心目中真正核心的问题。公共讨论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实用主义转向,伴随着对主要投资需求的探讨—寻找新的无污染技术和足够丰富的再生能源形式,使世界可以不依赖碳氢化合物,而这在欧洲十分明显,在中国和美国也有所体现。关于“生态刺激”的讨论在欧洲特别流行,许多人视之为摆脱当前惨淡经济环境的可能方法。这个策略特别诱人,还因为很多政府目前可以以非常低的利率借贷。如果私人投资者不愿意支出和投资,那么政府为什么不能投资于未来以避免可能的自然资本恶化呢?[注释]

这是关于以后几十年的非常重要的讨论。公共债务(比全部私人财富要小得多,也许并不真的那么难以消除)并非我们的主要困扰。最紧要的需求是增加我们的教育资本和阻止我们的自然资本恶化。这是一个远为严重和困难的挑战,因为气候变化不能大笔一挥来消除(或者用资本税,这没有什么不同)。最关键的实际问题如下:假设斯特恩大致正确,有充分理由每年支出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5%来阻挡一场环境灾难,难道我们真的知道应该投资什么以及应该如何做出努力吗?当我们探讨如此重量级的公共投资,重要的是要认识到,这将代表大规模的公共支出,远大于此前富裕国家的任何公共支出。[注释]如果我们讨论私人投资,我们需要明确公共融资的方式以及谁将拥有最后的技术和专利。我们应该依靠先进的研究在发展可再生能源上快速取得进步呢,还是应该立刻严格限制化石燃料的使用呢?选择一个可以利用所有可能工具的平衡策略或许是明智的。[注释]这不过都是常识。然而事实仍然是,现在没有人知道如何应付这些挑战,或者政府在未来数年阻止自然资本恶化方面将发挥怎样的作用。

经济透明度和资本的民主控制

更一般地来讲,未来数年最重要的事情将是发展新的所有权形式和资本的民主控制,我认为坚持这一点很重要。自从柏林墙倒塌后,公共资本和私人资本的分界线绝不像有些人相信的那么清楚。如前所述,已经有很多领域,比如教育、医疗、文化和媒体,其主导的组织和所有权形式不同于极端的纯粹私人资本(参照完全为股东所有的股份公司)和纯粹的公共资本(基于相似的自上而下逻辑,主权政府决定所有投资)。显然有很多中间的组织形式,可以调动不同个体的才能和他们可以利用的信息。当提到组织集体决策时,市场和投票箱只不过是两个极端。我们仍然需要创造新的参与和治理形式。[注释]

关键在于,这些不同形式的、资本的民主控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每个相关个体获取经济信息的可能性。经济和金融透明度对税收目标确实很重要,但还有更多的原因。它们对民主治理和参与至关重要。在这方面,重要的不是有关个人收入和财富的透明度,这无关痛痒(或许除了政治官员的案例,或没有别的办法建立信任的情况)。[注释]对集体行动来说,最重要的是私人公司(还有政府机构)公布详细账目。目前公司被要求公布的会计信息完全不足以让工人和普通民众形成关于公司决策的意见,更不用说进行干预了。来看本书刚开头提到过的具体例子,隆明公司是马瑞卡纳铂矿的所有者,2012年8月那里的34名罢工者被枪杀,其公开账目也没有明确告诉我们矿藏产生的财富如何在利润和工资之间分配。全世界公司的公开账目普遍如此:以非常宽泛的统计类别来将数据分组,揭示尽可能少的实际利害关系,而更详细的信息是保留给投资者的。[注释]毋庸讳言,工人及其代表在参与企业投资决策时,对经济现实没有足够的了解。没有真正的会计和财务的透明度和信息共享,就不可能有经济民主。相反,没有一个真正的权力干预公司决策(包括公司董事会的工人席位),透明度也没有多大用处。信息必须支持民主体制,它本身不是目的。如果民主哪天恢复了对资本主义的控制,它必须从认识到这一点开始,即包含民主和资本主义的具体机构必须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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