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资本论
结论

在本书中,我介绍了关于18世纪以来财富和收入分配动态变化的相关历史,并且,我也尝试从中得出一些经验和教训,以资21世纪之殷鉴。

本书立论的资料来源比此前任何作者的收集范围都要广泛,但仍有缺陷和遗漏。我的所有结论本质上都略显牵强,应该受到质疑和争论。社会科学研究的目的不在于制造数学上的确定性,而在于让形形色色的观点得到开放而民主的讨论。

资本主义的核心矛盾:r>g

本研究的总结论是:如果放任自流,基于私人产权的市场经济包含强有力的趋用力量(尤其是知识和技术扩散的影响),但是它也包含强大的分化力量,这将潜在地威胁各民主社会以及作为其基础的社会正义价值。

主要的不稳定因素与如下事实相关,即私人资本的收益率r可以在长期显著高于收入和产出增长率g。

不等式r>g意味着过去的财富积累比产出和工资增长得要快。这个不等式表达了一个基本的逻辑矛盾。企业家不可避免地渐渐变为食利者,越来越强势地支配那些除了劳动能力以外一无所有的人。资本一旦形成,其收益率将高于产出的增长率。这样一来,过去积累的财富要远比未来的收入所得重要得多。

财富分配长期动态变化的结果可能很可怕,特别是考虑到初始资本规模不同会直接导致资本收益率显著不同,以及全球范围内正在发生的财富分配的分化,这些因素都会不断加剧财富的不平等。

问题很严重,并且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案。我们当然可以通过投资教育、知识和无污染技术来促进增长。但是这些都不会把增长率提高到每年4%或5%。历史表明,只有正在赶超更发达经济体的国家(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30年中的欧洲或今天的中国和其他新兴国家)才能以这个速度增长。对处于世界增长前沿的国家而言—并且因此最终对作为一个整体的地球而言—没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增长率在长期会超过1%~1.5%,不管采取何种经济政策都是如此。[注释]

有4%~5%的平均资本收益,r>g可能将再度成为21世纪的准则,就像它曾经贯穿历史,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夜一样。20世纪中两次世界大战很大程度上将过去推倒重来,显著降低了资本收益,从而制造了资本主义基本结构矛盾(r>g)已经被克服的假象。

确实,可以向资本收入征足够重的税,把私人资本收益率减少到低于增长率。但是,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狠下重手,会有扼杀资本积累动力的风险,从而进一步降低增长率。那时企业家将不再有时间变为食利者,因为大概已经没多少企业家了。

正确的解决方案是征收年度累进资本税。这将能避免无休止螺旋式的不平等,同时保护对新型原始积累的竞争和激励。例如,我们此前讨论过可能的资本税安排,100万欧元以下的财富税率为0.1%或0.5%,100万到500万欧元之间为1%,500万到1 000万欧元之间为2%,几千万或数十亿欧元的税率高达5%或10%。这将遏制全球财富不平等的无限扩大,这种不平等目前正以长期不可持续的速度扩大,即使是对自我调节市场最热忱的捍卫者也应该为此感到担心。此外,历史经验表明,财富的这种巨大不平等与企业家精神没有任何关系,也对提高增长毫无益处。借用本书开头1789年法国《人权宣言》中的美好措辞,它也和任何“公共福祉”无关。

这一解决方案(累进资本税)的困难在于,需要高水平的国际协作和区域政治一体化,这对早些时候社会就已达成妥协的民族国家而言很难实现。许多人担心,推进更多的协作和政治一体化(例如欧盟),非但除了建立了一个竞争程度更高的巨大市场之外毫无建树,并且削弱了目前已有的成就(从欧洲多数国家在经历了20世纪诸多冲击后建立的社会国家开始)。但是完全竞争不能改变不等式r>g,它并非任何市场“不完全”的结果,而是正好相反。虽然确实存在风险,但我没有看到任何真正的替代选择:如果我们想要重新控制资本主义,就必须把赌注都押到民主上—在欧洲,是欧洲范围的民主。像美国和中国这样的较大政治实体拥有更广阔的选择范围,但是对欧洲的小国而言(系于全球经济,它们就会显得非常小),闭关自守只会导致比欧盟现存状况更大的挫折和失望。民族国家仍旧是适当的平台,21世纪的主要挑战之一就是,在民族国家的平台上使社会和财政政策更加现代化,发展新的治理形式和介于公有制和私有制之间的共享产权。但是,只有区域政治一体化可以实现对21世纪全球承袭制资本主义的有效管理。

政治和历史经济学

最后,我想用一点儿篇幅谈谈经济学和社会科学。正如我在导言中明确指出的,我把经济学看作社会科学的一个分支,与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和政治学并列。我希望本书能够让读者明白我的想法。我不喜欢“经济科学”(economic science)这一表述,为其中的极端傲慢感到震惊,这是因为它暗示经济学获得了比其他社会科学更高的科学地位。我更喜欢“政治经济学”(political economy)这一表述,它可能显得有些过时,不过在我看来传递了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的唯一区别:其政治、规范和道德目的。

从一开始,政治经济学就寻求合乎科学地(或者说,理性地、系统地和有条理地)研究在一国的经济和社会组织中国家的理想作用。它提出的问题是:何种公共政策和制度可以引领我们更加接近理想社会?这种毫不掩饰的研究善恶的抱负,可能会让一些读者发笑,因为在善恶问题上,每个人都堪称专家。不可否认,这是一个经常不能实现的抱负。但它也是一个必要的、真正不可或缺的目标,因为社会科学家太容易自绝于公共辩论和政治对抗,而只满足于扮演评论员或其他观点和数据的破坏者角色。社会科学家,像所有知识分子和公民一样,应该参加公开辩论。他们不能满足于援引宏大而抽象的原理,比如正义、民主和世界和平。对于特定的制度和政策,他们必须做出选择和表明立场,不管是针对社会国家、税收体系还是公共债务。每个人都各有其政治立场。世界并没有分成两部分:一边是政治精英,另一边是时事评论员和观众,他们的职责只是每四到五年往票箱投一次票。倘若认为学者和民众生活在分离的道德世界,前者关心手段,后者注重结果,我相信,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说法。尽管这样的说法容易理解,但在我看来,有害无益。

很长时间以来,经济学家一直试图根据其所谓的科学方法来自我定义。实际上,那些方法往往过度使用数学模型,它们常常不过是一个借口,为的仅仅是占领研究领域以及掩盖内容的空虚。太多的精力已经而且仍然浪费在纯理论的推演上,没有人想要解释经济事实,也没有人想要解决社会和政治问题。今天的经济学家对基于可控实验的实证方法充满热忱。当适度使用的时候,这些方法可能是有用的,也的确使一些经济学家转向研究经济学中的具体问题和各国的第一手资料(早就应该如此)。但是这些新方法本身有时候抵挡不住某些科学幻想的诱惑。例如,有可能花费大量时间证明一个纯粹和真实的因果关系存在,而对问题本身重视不够。新方法经常导致研究者忽视历史,也认识不到历史经验仍然是我们知识的主要来源。我们不能重演20世纪的历史,好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从未发生,或者好像所得税和现收现付养老金制度从未产生。无可否认,历史的因果总是很难超越质疑的阴影而被证明。我们真的确定特定政策产生了特定的效果,还是说这个效果是由于其他原因?我们从历史(尤其是20世纪的研究)中得到的不完全的经验和教训,具有无法估量的和不可替代的价值,可控实验永远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要想学以致用,经济学家必须首先学会在方法论选择上更加务实,要利用任何可用的工具,从而与其他社会科学学科更紧密地合作。

相反,其他学科的社会科学家不应该把经济事实的研究留给经济学家,且一定不要在出现数字的时候,因害怕而落荒而逃,或者自我满足于说,每个统计数字都只是一个社会建构,这当然是真的,但并非是全如此。说到底,两种反应是一样的,因为它们都把研究领域丢给他人。

最不富裕者的利益

“只要科学调查仍然不能触及当代社会不同阶层的收入,就没有希望产生有益的经济和社会历史。”这个令人钦佩的句子是《19世纪法国的利润变化》(Le mouvement du profit en France au 19e siècle)的开头,由让·布维尔、弗朗索瓦·菲雷和马塞尔·吉莱在1965年发表。这本书在今天仍然值得一读,部分原因在于它展示了1930~1980年兴盛于法国的“历史序列数据法”,该方法有其独特的优势和缺点。但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们回想起弗朗索瓦·菲雷的思想轨迹,而他的职业生涯提供了绝妙的例证,即为什么这一研究方法最终消亡,其中既有好的原因,也有坏的原因。

当菲雷作为一位年轻有为的历史学家开始其职业生涯时,他选择了一个他认为处在当时研究中心的题目:“当代社会不同阶层的收入”。该书非常严谨,抛开了一切成见,致力于收集数据和建立事实。但是这是菲雷在这个领域的第一项也是最后一项工作。他1977年和雅克·奥祖夫(Jacques Ozouf)发表的精彩著作《读和写》(Lire et écrire),专注于“从加尔文到朱尔·费里(Jules Ferry)谈法国文化普及工作”,其中也可以发现他对编制序列数据的同样渴望,不过不再是关于工业利润,而是关于识字率、教师数量和教育支出。然而,菲雷主要因为他在法国大革命政治文化史方面的研究而出名,而在这项研究中完全找不到“当代社会不同阶层的收入”的任何蛛丝马迹。这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在20世纪70年代一心致力于反对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他们当时特别教条而且明显占优势,尤其是在巴黎大学前身索邦神学院)。在研究法国大革命的政治文化史时,他似乎转而反对任何经济社会史。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遗憾,因为我认为不同的方法可以协调起来,共同用于研究。政治和观念的存在明显独立于经济和社会变化。议会制度和法治政府从来不全然是资产阶级的制度,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在柏林墙倒塌之前常常公开指责这一制度。然而,有一点也很清楚,即价格和工资、收入和财富的涨跌,帮助形成了政治观念和态度,这些表现方式反过来产生了政治制度、规则和政策,最终形成社会和经济变迁。找到一种兼具经济和政治、社会和文化,并且关注工资和财富的方法是可能的,甚至是绝对必要的。1917~1989年的两极对抗现在已成为历史。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交锋抑制而非刺激了历史学家、经济学家以至哲学家展开关于资本和不平等的研究。[注释]昔日这些陈旧的论战及其形成的历史研究虽已久远,但在我看来,迄今仍留有它们的印记。

正如我在导言中所言,序列数据研究法的夭亡也有技术因素。在那个年代,搜集和处理大量数据相当困难,因此这一类研究(包括菲雷的《19世纪法国的利润变化》)都很少对历史数据进行解读,从而阅读起来相当枯燥;特别是,对观察到的经济变迁和所要研究的政治、社会历史之间的关系,往往很少有分析。相反,我们现在可以得到完备的原始数据及数据描述,这些信息通常以电子数据表和在线数据库的形式出现。

我认为序列数据研究法的消亡还与如下事实相关,即在研究规划触及20世纪之前就渐趋式微。在研究18世纪或19世纪时,可以认为价格和工资(或收入和财富)的演变遵循自发的经济逻辑,而与政治或文化逻辑几乎无关。然而,当研究20世纪时,这种假象会立刻崩溃。快速浏览一下反映收入和财富不平等或资本/收入比的曲线,就足以表明政治无处不在,而且经济和政治变化紧密交织,必须一起研究。这促使人们以具体方法研究国家、税收和债务,并摒弃简单抽象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概念。

无可否认,专业化原则是合理的,一些学者不依赖统计序列进行研究确实无可厚非。社会科学研究有一千零一种方法,并一定要进行数据采集,甚至(我承认)数据研究法也不是特别有想象力。然而,对我而言,所有社会科学家、新闻工作者和时事评论员、工会和各个派系的积极分子,甚至所有民众都应该对金钱、金钱的度量、围绕金钱的事实和金钱的历史抱以严肃的关切。有钱人不可能不捍卫其利益。拒绝与数字打交道,很难为最不富裕者的利益带来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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