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的真相:重新理解国际贸易10讲
代后记 想起我的国际贸易老师

在写本书的“比较优势理论及其扩展”一讲时,我忽然想起了大学本科时教“国际贸易”那门课的杨老师。

之所以想起他,是因为我写比较优势理论的其中一种扩展是引入货币时,才发现原来很多学过“国际贸易”的学生并没有把“比较优势”掌握到家,一加进货币就混乱了,把一国的两种产品的生产成本都比另一国高也有比较优势,混淆为一国的两种产品的价格都比另一国高(这时一定是没有比较优势的)。这说明这些学生上的“国际贸易”课一定没有这个加进货币的扩展。事实也是,我发现即使是外国教材,很多也没有做这个扩展。可是我上大学本科时的“国际贸易”,讲了这个扩展。那门课使用的教材就是杨老师编的,名字是《新编国际贸易》。那里面有在国际贸易中引入货币的内容,我在《国际贸易讲义》里使用的数字例子就是来自于他的教材,简洁明了,非常好用。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那本教材是杨老师编的,不是他写的,可是编得相当好!教材一般都是“编”,像我的《经济学讲义》和本书敢说是“著”的,绝无仅有。但同样是编,也有编得好、编得不好之别。而这好与不好,又分是好在用心编,还是好在选择有眼光。编的教材都是天下文章一大抄,但哪些抄哪些不抄,还是能看出编者的眼光是高低有别的。我自己一毕业出来做老师就开始负责“国际贸易”课程的教授,看到过的“国际贸易”教材不少,可是以选择有眼光而论,我认为杨老师编的那本教材最好!

为什么呢?让我举些例子。除了刚才所说他的教材里在国际贸易中引入货币的扩展内容,而且举的数字例子简单明了很好用之外,我印象中那本教材里在讲如何在比较优势理论中推导出一个确定的TOT(而不止是一个范围)时,还介绍了一种几何方法。那个几何方法非常巧妙,虽然比马歇尔的“提供曲线”要复杂(因此当马歇尔发明了“提供曲线”之后就把那个方法淘汰掉了),但当时我看了之后实在是忍不住对发明者对几何操纵得如此出神入化佩服得五体投地!对错有时不是那么重要,更何况那个几何方法并没有错,只是跟马歇尔的“提供曲线”相比是略嫌复杂了。重要的是这个几何方法开阔了我的思路,我由此体会到经济学里的几何可以用到如此湛深的境界,而比之代数的深更多了一份艺术的美感!但迄今为止,我没见过哪本国际贸易教材讲了这个几何方法,只有杨老师的那一本!

杨老师的教材还有其他较深的几何分析,如埃奇沃思盒形图(Edgeworth Box)的分析。里面关于经济增长与国际贸易的章节虽然以我现在看来,从解释现象的角度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但使用的几何分析还是很锻炼思维的。当时我费了不少脑力去看懂那些几何图,然后总结出其中的规律,直到可以抛开书本自己按照规律把图画出来,而不是死记硬背那些繁复的结论。这个过程对于训练逻辑尤其是运用几何做分析的能力,还是很有意义的。

以那本教材是1995年的时候出版而论,与当时国内大部分国际贸易教材相比,是非常前沿的。就算放到今天,我觉得也丝毫不显过时。事实上,杨老师给我们上课时,就很自傲地说:“你们不妨去找国内别的国际贸易教材看看,大部分都不是像我这本书这样写的!”是的,当时国内大部分国际贸易教材跟杨老师这本教材相比,就相当于当时“政治经济学”教材与“西方经济学”教材的区别。

从教材,我又想到杨老师这个人。

杨老师是一个很有个性、很自傲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他的样子跟我心目中的王小波很像。我在《我是怎么爱上经济学的》系列文章中,我曾经提到过本科时一个愤青老师上课时花前45分钟的时间抨击政府的某些政策,在最后5分钟以开火车的速度把那一课的内容飞快过一遍。那愤青老师就是杨老师。然而,我并不讨厌他,因为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愤青,甚至是颇有同情他的心。从他编的那本国际贸易教材的封面折页上,我能看到杨老师原来的专业是“航天技术”,也就是说,他读大学的时候本来以为自己的未来是要去研发神舟飞船、天宫一号之类的伟大机器,如今却“沦为”教我们这帮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屁孩,他一定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心中郁结吧?在他抨击政府的那45分钟里,我就埋头看他编的教材。所以,当他在最后5分钟讲课时,我能跟得上他那开火车的速度,还觉得听他上课学到了很多知识,是一种享受!现在回想起来,我早在本科初期就爱上了国际贸易,而不是微观经济学,恐怕不能以正统的国际贸易理论都建立在微观的基础上,不像国际金融那样逻辑混乱、破绽百出,所以更能吸引我为理由。杨老师这本教材写得好,我从中能感受到逻辑之美、几何之美,才是更主要的原因吧。

杨老师的课上还发生过两件事,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在讲李嘉图之后很多经济学家绞尽脑汁想在比较优势理论下确定TOT的具体数值时,他从口袋里掏出100元钞票放在教案上,说我们之中谁能提出一个自己想出来的解决之道,无论对错,他都奖励那学生100元!最后,一个胆子大的男生站起来说了自己的想法。具体的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应该是不对的,但杨老师还是立即把那100元钞票放到那男生手上。这件事我印象深刻,因为觉得这很像历史上商鞅变法时重赏搬木头的人的做法。当然,目的是完全不同的。商鞅那样做是为了让民众相信他的权威,杨老师这样做是为了鼓励我们积极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被动地接受书上现成的答案。只是这种一次性的偶然事件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盈利”或“暂时性收入”,能否真的改变学生的行为选择是很难说的。但不管怎么样,这对我们的思维多少算是一次冲击。

另一件事,是在期末临考前了。很多同学在最后一次课围着杨老师问问题,我也站在一旁听着。这时,一个平时学习成绩很好的同学挤进来,向杨老师说:“能不能划个考试范围?”杨老师立即眼睛一瞪,黑沉着脸冲那同学说:“你还算是个大学生吗?考试还要问范围?”把那同学窘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站在旁边的我,心中暗爽!

大学考试划范围已成了家常便饭,甚至好像是理所当然之事。大多学生平时懒惰,不听课也不看书更不复习,只等着考试前夕老师划下范围就熬夜背书,临阵磨枪,考完便万事大吉。如此突击学习,自然是考完之后就把知识都还给老师了。而我是很讨厌这种学习只为考试之举的。只要是值得学的知识,课前预习、课中听课(或老师讲得不好就自己看书)、课后复习、适当背诵知识要点……这些学习的步骤我在大学时代也严格地遵行。所以突击考试也好,考试没有范围也好,都难不倒我。可是一旦有了划定考试范围的做法,我相对于其他同学的优势就只是考试之前从来不需要熬夜而已。当然,更大的优势是他们考完就忘,我是学过就一定记得——能不能真的掌握得很到家,进而学以致用,那是另一回事。但如果连学过就记得这最起码的一步都做不到,又谈何以后慢慢地掌握到家、学以致用呢?当然,对于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来大学读书的学生来说,这种优势是不重要的。

现在我是老师了,面对越来越懒惰不自重的学生,我也只能在考试前划个范围,以免一考之下几乎全班不及格。但我会明确地告诉学生,最后一道大题不在我划定的考试范围之内,而是根据我平时讲课的内容来出题。平时一直认真听课的学生,就会做这道题;不来上课或者来了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根本没听课的学生,就做不了这道题。那最后一道题的打分因而分三个档次:答题情况显示他根本没听课的,打0分;答题情况显示他听课了,因此能复述我讲过的话的,给一半分;答题情况显示他听课了,而且听懂了,因此不但能复述我讲过的话,而且知道针对这个问题应该复述哪一些话,给满分!平时成绩也根据这最后一道题的答题情况酌情打分,因为这道题最能考验出学生平时到底有没有用心听课。这一来,临考前才背考试范围内容的人能及格,但要拿到高分,一定得平时一直都认真听课才行。

说到这里,我想兼而说到另一件事:什么样的老师是好的老师?

一般认为,讲课讲得有趣、能吸引学生听进去,讲得好懂、能让学生听明白,就是好的老师。然而,我认为这不对!根据这两个标准,杨老师不是好的老师,但我觉得在我的大学本科阶段,他是我所遇到的少数好老师之一!我的标准是,能让学生学到东西的,才是好老师!杨老师虽然愤青,虽然讲课时间不多,但他编的教材让我觉得学到了东西,所以他是好老师。

在大学本科阶段,我曾经遇到过另一个老师给我们上课,他是公认的好老师,我却认为他不是好老师。那老师口才很好,上课说话经常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气氛极为活跃,所以很多学生都喜欢他。可是我的感觉却很不好。因为听完一节课下来,我发现他没讲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没学到什么东西。上了一节课,我觉得我的心变得更空虚,而不是更充实了!所以上完他的课,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感觉很难受!我来上课,是为了学习,是为了知道得更多一些,而不是为了乐呵呵地笑完一堂课——要是为的是这样,我何不直接去看一个娱乐性的电视节目呢?那一样可以让我乐呵呵地笑上一段时间啊。我并不需要到课堂上来寻找大笑一场的机会吧?那位老师其实对我有恩,在某件很重要的事情上帮了我很大的忙,所以我对他个人并无不满,但我真的不喜欢作为老师的他!

无独有偶,多年后我认识张五常教授,看到他写过一篇关于怎么挑选好老师的散文。他指出,要找大师讲的课去听,而不要管他讲得好不好!我的理解是,大师的学问湛深,即使表达得不好,但只要你不停地认真听,多多少少也能受到熏陶。而一旦你的思维能跟他接上线,那感染力就更是排山倒海而来!

我的一位好朋友,大学本科时与我是同一个学院但不同专业。最近我也跟她聊起什么是好的老师的话题,她说起自己读本科时教“高等数学”的老师是数学系派来给他们上课的。她后来才知道,那高数老师在数学界是个名家!大概是跟我那“国际贸易”的杨老师类似吧,他可能也有一种瞧不起他们那帮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屁孩的心理,给他们上的高数课比杨老师更加消极怠工,因为他的上课方式就是照念教材!我那朋友说,他真的是一字一句地照着教材念,是名副其实的“照本宣科”!所以那高数课上得沉闷无比,他们班的同学怨声载道。然而,那朋友也是超级爱学习之人,尽管那老师这样照念教材,她还是跟着他的念书一路看下去。然后她就发现,其实那老师并不是完全照念,而是有些地方会念得跟教材上写的不一样。聪明的她马上就警觉到:这些他念的跟教材不一样的地方,是很重要的!因为这说明这老师在这些地方并不认同教材写的内容。在数学这种比经济学更高度标准化的学科里,那位老师竟然能挑出教材的毛病!她意识到这老师非常厉害,所以她更加全神贯注地听他念书,念得稍有不同之处就一个也不放过,尽可能地把他念的不同的内容都记下来。

后来,那个班的同学发起签名运动,要求罢免这个高数老师,但她和另一个成绩好的男同学都拒绝签名,因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认定,那老师是非常好的老师,不应该被罢免。再后来,他们的班主任来询问她关于这高数老师的事情,她极力向班主任证明那老师是好老师。结果,那高数老师一直教完了那个学期,没有被中途罢免。

朋友还说,在那学期的高数考试里,她发现一道只有2分的填空题非常有意思,于是她为了那2分的填空题花了很长时间去解答。在她做题的时候,那高数老师在场监考,巡视之际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做了那道题,无声地向她跷起了大拇指。后来她才知道,那题目是数学界里的一道难题!更有趣的事情是,考试分数公布时,她发现自己和另一位女同学的分数一样,并列第一。与那女同学一沟通,她就知道那女同学其他题都做了,只有那道2分的填空题觉得太难没做。而她是花了太多时间做那道难题,余下的题目就只能匆匆忙忙地赶紧做完,没时间回头检查一遍答案,所以在某处大概是不小心算错了数而给扣了分。于是结果就是她与那位没做那道填空题的女同学是同分的。

现在,我自己是一个老师了。作为老师,我尽力而为地做一个不但能教学生一些东西(无论是具体知识还是思考方式),而且把课讲得有趣、吸引学生听进去,也把课讲得好懂、让学生听得明白的老师,因为我希望降低学生学到一些东西的交易费用。然而,对于学生,我的忠告是:不要计较老师讲课是否有趣,是否好懂,而是要仔细地判断他是否有真才实学,你是否能跟着他学到一些东西。

学习,是为了你自己!把自己学不到东西简单地归咎于老师,是推卸责任!

最后,我只想把以前在某个学期期末的最后一个作业帖里向学生说过的话在这里重复一次:

现在很多学生不听课,这说起来责任不全在学生身上,老师课讲得不好也往往是一个原因。但是,我在《我是怎么爱上经济学的》系列中讲述过自己读书时的经历,我那时的环境也不比现在很多学生好,上课的老师也大多讲得不好。可是,老师课讲得不好,可以不听,那就自己看教材嘛。当然,现在也有很多教材写得不好,那就自己另外找好的书来看嘛。我那时只能到图书馆找,现在网络如此发达,能够找到好书的机会上升了。所以,重要的是,可以不听课,但不可以不学习!以老师课讲得不好、教材写得不好作为不学习的理由,是不成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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